大清相国_王跃文【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进了太和殿,却见殿内座椅早已安置停当,桌上摆放好了试卷。贡士们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静气,不敢随意四顾。王公大臣们悉数到场,同众考官们分列四周,肃穆而立。陈廷敬经历了这番风波,更没了怯场之感,仔细读了考卷,闭目良久,直到文章成竹在胸,方才从容落笔。

  殿试直到日落之前方罢,贡士们小心jiāo了试卷,袖手出来。出殿之后大家也都不敢多话,直到出了午门,方才相互奉承,说的尽是吉言。张汧一直不知道这些日子陈廷敬是怎么过来的,这会儿方才有暇问及。陈廷敬心有顾忌,并不细细道来,只道夜里出门闲逛,无意间遇了歹人,便逃到李老先生家去了。碰巧那日夜里李谨被杀,他被诬为凶手,只好躲起来了。张汧直道这事真是奇,可以叫人拿去说书了。时候不早,两人执手别过。陈廷敬仍回李家去,张汧这会儿已落脚到山西会馆去了。

  殿试阅卷很快就妥了,朝廷择了吉日,由皇上亲点甲第。卫向书等阅卷大臣初定了头十名,把考卷恭送到太和殿进呈皇上。考卷照例弥封未启,每本上头都贴了草拟的甲第huáng签。皇上在西暖阁阅卷,王公大臣们外大殿里静候。

  时近午时,忽有太监出来传旨:“各位大人,头甲、二甲十本考卷,皇上御览已毕,请各位大人进去启封!”

  卫向书等弓身进去,只见皇上满面chūn风,道:“朕读完这十本考卷,深欣国朝人才济济,士子忠心可嘉。有天下读书人为我所用,国朝江山永固千秋!你们草拟的甲第名次,朕都恩准。卫向书,你来启封吧。”

  卫向书谢恩上前,先拿了头名考卷,徐徐启封。他眼睛突然放亮,头名居然又是陈廷敬。皇上惊叹道:“啊?又是他!陈廷敬!诸位臣工,朕心里想着的状元就是他。朕若有私心,本可启封看看,先定了陈廷敬再说。可朕偏偏相信老天!天意哪!”

  王公大臣们都拱手恭喜皇上得此栋梁之才,却只有卫向书缄口不言。他面色凝重,暗自叹息。皇上觉出卫向书异样,问道:“卫向书,你如何不说话?”

  卫向书稍有支吾,道:“臣有隐忧!”

  皇上问道:“你有何忧,说来朕听听。”

  卫向书说:“陈廷敬山西乡试中的是解元,本已名声太盛。又以会元名分蒙皇上召见,此乃天大的恩宠。皇上金口玉牙赐名与他,也是天大的恩宠。如今皇上又点他状元,又是天大的恩宠!臣恐天恩过重,于他不利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上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担心点他做状元有什么不好。他若真是栋梁,将来朕要用他,谁还拦得住?不过听您这么一说,朕倒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了。明珠,你还记得吗?”

  明珠惶恐上前,跪下说道:“臣记得,那句话也是皇上说给微臣听的,可是臣不敢说。”

  皇上望着明珠,道:“你不说也罢,朕也不想让你说出来。你且记住,时刻警醒就是!”

  王公大臣们不明就里,只是面面相觑。原来皇上说过,陈廷敬如此少年老成,倘若晋身官场,不为能臣,必为大jian。皇上说这话也是讲给明珠自己听的,他哪敢让这话叫天下人知道!

  这日殿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先在太和殿外站候整齐。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参与朝贺。大伙儿知道今年状元肯定是陈廷敬了,都悄悄儿朝他这边张望。陈廷敬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总觉得脸上痒痒的,就像上头叮满了蚊子。

  一时典乐大起,进士们屏住呼吸,眼睁睁望着前头。卫向书缓步走上殿前丹陛,鸿胪寺官员抬着皇榜紧随其后。进士们引首瞻望皇榜,想看清上面的甲第名次。偏是今日艳阳高悬,只见皇榜熠熠生辉,上头的名字看不真切。

  典乐声中,卫向书高声唱胪:“顺治十五年四月二十一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孙承恩!”

  进士们轻声议论起来,怎么会是孙承恩呢?陈廷敬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觉日头极是刺目。进士们稍有躁动,马上安静下来。朝廷仪轨早就吩咐过了,谁也不敢高声说话,谁也不敢左右顾盼。可陈廷敬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面色不由得红如赤炭。卫向书接下来再喊谁的名字,陈廷敬几乎听不见了。直到他自己的名字被唱喊出来,陈廷敬才回过了神。原来他中的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

  唱胪完毕,午门御道大开。鸿胪寺官员抬着金科皇榜,皇榜之上撑着huáng伞。卫向书领着新科进士随在金榜之后,走过午门御道,出了紫禁城,直上长安街。卫向书后面是状元、榜眼、探花,挨次儿排下来。街两边满是瞧热闹的,李老先生领着月媛和大顺早早儿候在街头了。月媛朝陈廷敬使劲招手,他却没有看见。李老先生见陈廷敬走在第四位,便知道他中的是二甲。

  皇榜到了长安街东边儿龙亭,顺天府尹向秉道早就恭候在那里。待挂好皇榜,向秉道依例给孙承恩披红戴花,又给状元、榜眼、探花各敬酒一杯。酒毕礼成,又有官员牵来一匹大白马,向秉道便亲扶状元上马游街。新科进士们这才打拱作揖一番,跟随在白马后面回道而去。

  进士们走了,百姓们拥到金榜前观看。月媛这才知道陈大哥不是状元,急得扯着爹爹袖子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呀?满大街人都说陈大哥是状元呀?”

  李老先生倒是已经很高兴了,笑道:“傻孩子,谁做状元是皇上说了算,又不是街上人说了算。月媛,你陈大哥中了二甲头名,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大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家里老爷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欢喜得怎么的呢!”

  月媛还要跟着去看热闹,李老先生道:“我们回去算了,你陈大哥这会儿忙得很哩!今日同乡们要在会馆请客吃饭,明日还得去太和殿向皇上谢恩,要吃礼部的鹿鸣宴,要上孔庙行大礼,还要在大成门外进士碑上题名。”

  月媛只好随爹回去了,路上却道:“中个进士原来还这么辛苦啊!”

  十

  山西今年进士中了八位,同乡们在会馆大摆宴席,喜气洋洋。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同乡都去道贺,只有卫向书和李祖望托故推托了。李祖望淡泊已久,早不愿在场面上走动,他不去没人介意。卫向书没有去,却让人颇费猜度。原来卫向书今年充任会试总裁,山西中进士又多,他怕生出是非,gān脆躲开这些应酬。可没想到皇上点状元的事,虽是机要密勿,却被人传了出来。酒席上有人把这话说开了,同乡们都说卫向书眼睛huáng了,硬是生生把陈廷敬到手的状元弄没了。

  陈廷敬听了这番话,虽不知真假,心里却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李家,又因多喝了几杯酒,便不免有些怨言。李老先生同卫向书相jiāo甚笃,深知卫大人绝不会故意害人。他听任陈廷敬牢骚几句,便劝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xué来风,依我之见,是否中状元,并不要紧。只要有了功名,便得晋身之机,建功立业都事在人为了。”他心里暗想,陈廷敬才二十一岁,早早地中了状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靠熬出来的,没到那把年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众目睽睽之下,没毛病也会叫人盯出毛病来。但此时话毕竟不便说得太透,便都放在了肚子里。他想日后要是有缘,自会把这些话慢慢儿说给他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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