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骗你_王跃文【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跃文

  小说最后完成了,父母仍会很焦虑的。他们活到七十多岁了,仍把自己的儿子当小孩。他们总不相信儿子会qiáng壮起来,可以从容不迫,可以随心所欲。妈妈总是说,儿子啊,你太善良。我说,妈妈,你儿子善良,但不懦弱。妈妈笑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叹息。

  我谨将此书献给我的父母,敬祝他们健康长寿!

  一个女人的命运——《亡魂鸟》自序

  我的老家,溆水河边,早年有个知青农场。我十六岁时,爱上了那里的一位姑娘。她长我两岁,梨花如面。姑娘一天到晚总想着给我买零食吃。当时我不知在哪里看到两句格言:让爱情像太阳一般炽热,像月亮一般纯洁。于是我俩就总是沿着溆水散步,隔得尺把远,生怕手碰到一起去。正是冬季,寒水汤汤,北风chuī得我俩的裤管啪啪地响。有个雪夜,姑娘的伙伴们恶作剧,把我俩锁在了房间里。我俩就围炉夜话,直到东方既白。

  一位女知青,为了庇护自己的恋人,被迫同农场场长结了婚。她的善良却未能让自己的恋人躲过厄运。那位优秀的年轻人最终被处决了。罪名是莫须有的。女知青的悲苦命运从此开始。这是我从报纸上读到的报道。不足两千字的文章,我读过之后愤懑难已。报纸还配发了这位女知青的照片,那双眼睛美丽而忧伤。

  我又知道几位奇女子,都很漂亮,都很能gān。只因为她们偶然同官人有了联系,命运就凄惨起来。人们从媒体那里看到的,她们不过是为几位腐败官僚增添了些花边新闻。当不明真相的人们唾骂她们红颜祸水的时候,我却暗自替她们扼腕。

  我怀念远逝的初恋,痛惜那些并不相识的女人,感悟着很多的懵懂和清醒。种种破碎的情绪总在我的胸口激dàng不已。去年底,我暂时撇开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小说,开始写作这部《亡魂鸟》。隆冬,寒风chuī得窗玻璃哐哐响。

  七月,为了躲避长沙的酷暑,也省去些应酬,我跑到会同、靖州去了。朋友们偶尔打通了我的电话,想知道我在哪里,我只戏言在西方的一个山dòng里。这两个县的县城都很漂亮,有山有水,又有山野菜蔬,人就更是古道热肠了。像我这种散淡的人,正好找这样的去处享受清凉。在会同,我落脚的地方,半山上有座亭子,松风鸟语,流泉鸣蝉。我白天坐在亭子里修改小说,huáng昏便去县城的小巷子闲逛。到了靖州,我仍是白天工作,傍晚就去河里游泳。那条河叫渠江,并不太大,却清得撩人。

  我写的自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知青小说。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有丝毫高贵的知青情结。我不喜欢有人说到知青生活就苦大仇深。因为我知道,知青们祥林嫂林一样诉说的苦难,不过是亿万农民千百年最日常的生活。

  我这部小说叙说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命运,曲折、凄美、无常、荒诞。

  所谓官场小说 ——小说集《官场无故事》自序

  我总是辩解:自己写的并不是什么官场小说。官场只是我小说人物活动的场面而已。写人才是我小说的真义。可是人们指着我的《国画》、《官场chūn秋》和《没这回事》,偏说我是专写官场的作家。我便没法抵赖了。于是索性将新出的这本书名冠以官场二字,就叫《官场无故事》。

  且不管辞书上对故事二字的权威注解,我却是很小就从祖母那里知道,故事就是大人编

  造出来哄小孩的。而官场万象,白云苍狗,妙不可言,并不需要作家有太多的想像力。这于作家的创作,实在是件讨巧的事。作家纵有天助神佑,也抵不过那么多聪明人的奇思妙想。单以文凭、智商和学问论,如今的官场可谓jīng英荟萃之所。围绕着权力这根魔杖,官场各色人等都会变得极其智慧,随时可以观赏他们出色的表演。当然,顶顶出色的表演是不留痕迹的,不是有心人还真看不出。海底风bào雷霆万钧,而海面上往往风平làng静、阳光灿烂。

  说来惭愧,我平生只会做一件事:写字。白天写庙堂文章,晚上写小说和别的文字。中国从来只有庙堂文章才是文章正宗,别的文章都是旁门左道,只配得上“小”、“散”、“随”等很百姓味的字眼,所以就是“小说”、“散文”、“随笔”。于是中国作家们再怎么自命不凡,在有些人眼里,总是“小”的,是自由“散”漫的,是可以“随”便将他们怎么样的。幸好孔圣人作过中国最早的诗歌编辑,诗才不被加上rǔ没性的前缀,诗也就不失其高贵。所以,中国从秦始皇开始,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位写小说的皇帝,他们写诗。

  我很惭愧,写不出诗,只喜欢写小说,也写写别的小文章。听说打麻将已经算是体育活动了,再也不用担心麻将销磨国人意志了。但没有人通知我,所有人晚上都得从事这项全民健身运动,所以我白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晚上想写作就写作,想看书就看书,什么也不想gān了就独坐窗前凝望天空。书房西窗,群楼如林,天余一角,有时还可以侥幸望见些星星。

  谁不卡尔维诺就寒伧——《朝夕之间》后记

  我见识过一种高论,大意是说按照西方的文学定义,只有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才是小说,而中国传统的小说只是故事。我有自知之明,依着这个高论去评判,我的小说就不是玩意儿了。这里面的小说和故事是个什么概念,也许太深奥了,我琢磨再三,不得要领。如果我的小说不再是小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叹的是人类几千年的文学记录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剩了个孤独的卡尔维诺。不知卡尔维诺九泉有灵,他会愿意吗?卡尔维诺在他的美国讲稿中说自己对未来文学是乐观的;既然如此,我相信他对人类文学过去的成就也该不

  会如同某些高人那么漠然吧。相反,卡尔维诺对文学先贤的不朽事功恰恰推崇备至。

  我本是很不喜欢某些高人言必称希腊的,但既然有人提到了卡尔维诺,那么话题还是从卡尔维诺说起。这位被有些中国高人鼓chuī得神乎其神的大师说自己年轻时也想通过写作表现自己的时代,并想“满腔热情地尽力使自己投身到推动本世纪历史前进的艰苦奋斗之中去”,“文笔应该敏捷而锋利”。这个时候,卡尔维诺头脑中的文学是沉重的。但他很快就觉悟了,发现自己年轻时候对文学的理解是错误的。于是,卡尔维诺就成了让某些中国高人推崇的世界级大师了。

  也许很多中国作家知道自己注定成不了大师,便不想去剽窃《寒冬夜行人》之类。至少我现在仍愿意像卡尔维诺年轻时那样幼稚着。作家写小说主要是给普通百姓看的(当然也有高明的作家专门替某些高人的研究而写作)。可是我始终不明白,很多连百姓都懂的道理,到了高人那里竟然糊涂了。比方说,普通百姓嫌中国那些关注现实的小说写得太收敛了,而高人们则指责这些小说过多地反应了yīn暗面;普通百姓说某些现实题材小说把某类人的嘴脸刻划得维妙维肖,而高人们则担心有人会依样画葫芦;普通百姓认为作家应有社会良知,而高人们却总疑心作家有什么不良居心;普通百姓赞赏作家犀利的笔锋,而高人们却偏说作家在玩味某些消极东西;普通百姓知道小说同社会调查报告是有区别的,而高人们则批评有些小说没有全面地反映生活。普通百姓同高人的区别还可随便列出很多。普通百姓和高人,该相信谁呢?因为有位伟人有时候说少数服从多数,有时候又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是,文学有对与错之分吗?我想没有。但是文学有优劣,分高下。普通百姓看问题,往往只用常识作判断,而不会应用什么高深学理去论证。通常情况下,评判文学,常识就够了。可是某些高人,也许学富五车,却往往无视常识。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不怀疑这些高人的智慧,却怀疑他们的良心,至少怀疑他们的诚实。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百姓欢迎什么样的文学?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现在中国更需要什么样的文学?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伪现实主义多么无聊?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中国如果只剩下“准风月谈”和“高科技文学”会是多么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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