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32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她的身体还是刚刚好。来道喜都是勉qiáng,实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双修也知道她是愁病jiāo加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便明问。也就和何太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向下追问。这一餐喜酒,一直闹到晚上八点钟,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却没有见李冬青来,倒怕她是真不舒服。这晚上,何剑尘报馆事忙得很,也就没有去过问。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预备了两样菜,等李冬青来吃午饭,等到了一点钟,竟不曾来。何剑尘道:“不要等了,也许她又出城到杏园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剑尘道:“她心里记挂着那里,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见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吗”?何太太道:“别胡说八道了,吃饭罢。”夫妻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奶娘却抱着小孩儿站在椅子上,在一边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声音笑道:“赶午饭的来了。”

  何太太道:“正预备了一点菜,请加入,请加入。’脱时,人走进来,乃是朱韵桐,后面跟着吴碧波。何剑尘笑道:“你二位现在是形影不离啊。”因回头对何太太道:

  “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好几年了。”朱韵桐笑道:“何先生总喜欢开玩笑。”何剑尘道:“不是开玩笑。这是恋爱的过程,应该有的。”吴碧波弯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错,我们坐下来吃罢。”于是说笑着,把一餐饭吃过了。吴碧波道:

  “我们来是有用意的,要给李女士饯行哩。”何太太道:“我正发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馆里,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正议论时,外面听差送了一封信来。何剑尘接过一看,是写给夫人的信,认得那笔迹,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来信了,什么事呢?”何太太连忙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不由“哎呀”一声。何剑尘道:“什么事,她病发了吗?”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吴碧波道:“哪里去,回南去了吗?”何太太道:“你们瞧这一封信,她劈头一句,就是‘吾去矣’三个字,不是走了吗?”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一阵惊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于要看那信,便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

  慕莲吾姊爱鉴:吾去矣。吾人相jiāo虽暂,相知尚深。今敢为最后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矫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则无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顾甚爱惜其羽毛,又不肯随波逐流,以了其患难余生。因是我之一生,无日不徘徊于进世入世乏路。不但朋友难解,我亦无以自解也。生平以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园兄,有彼为我伴,则入世与避世,犹能于最后之五分钟,决定取舍之道。今则伴我者去,将终身徘徊于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则一切庆贺聚散之场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见所闻,徒伤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为通知,以免祖饯之觞,临歧之泪,又增无谓之伤心。且以青之身世,与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怜,无不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萧条,襟怀满泪,千里孤征,当未有不肠断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凄凉,而增人之不乐耶?是则我宁失于礼,不失于情也。

  何剑尘道:“说得是多么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论其文,也让人不堪卒读了。我真不知道她不辞而别,原来还有这一番深意。”吴碧波等且不理,只向下看。那信道:

  人世富贵国缘,自知与我无份,今复遭此次奇变,愈增感慨。凄凉旧事,本为池底之灰。惆怅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后化鹤归来,闭门忏悔,养母而外,不作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与人往还,亦不过添人怆恻。故知己之jiāo,亦恕我将来之少通音问矣。数年笔砚之jiāo,一朝永别,实为凄然。好在吾姊力求上进,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无须思我也。赋诗一律,另纸书呈,以见我志。此书可传观友好,以当告别,恕不一一走辞矣。百尺竿头,诸维珍重。

  李冬青临别赠言

  大家将信看了,又将那诗念了。何太太和朱韵桐都不懂诗的,何剑尘便将诗拿在手里,一边念着,一边解释给他们听,都叹惜的了不得。这两对夫妻,四双眼睛,彼此相望。何剑尘笑道:“在我们这种月圆花好的队里,她这一只孤雁,也难怪她不堪了。不过这一首诗,倒可作为一种纪念,留起来罢。”于是他果然将那张诗笺裱好,放在镜框子里,悬在壁上,给杨杏园一生,添了一种纪念。那诗是:

  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

  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

  乾坤终有同体日,天海原无不了缘。

  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债谁怜。

  章回小说大师张恨水

  ——代后记

  张友鸾

  一

  张恨水(1895—1967)是我们同时代的一位章回小说大师。

  他终身从事新闻工作,写小说原是他的副业。由于他努力写作,惨淡经营,他的小说为读者所喜爱,自然而然地他成为小说专门家了。

  他的作品在一百一十部以上,还没有人把它整理出一个完整书目。字数远远超过gān万,也从来没有人加以统计。

  二十年代中期起,乃至整个三十年代,他的作品被大量印行。由于出版他的作品,有人争取承受“版权”,特意因为他组织一个出版社。由于改编电影,有人争取“摄制专有权”,大打官司。各个剧种,以及曲艺评弹,纷纷改编他的作品。在当时作家之中,这种情况是颇为突出的。

  他的读者遍及各个阶层。作品的刻画入微,描写生动,文字浅显,口语自然,达到“老妪都解”的境界。内容主要在反对封建,反对军阀、官僚的统治,反对一切社会不良现象;主张抗战,主张恋爱真诚的婚姻自主。他的思想似乎是旧民主主义的,在当时却自有他一定的进步意义。

  我不知道我们的图书馆收藏他的作品有多少。在十年动乱中,这是被封存不供借阅的“禁书”。它被“否”了,说是huáng色读物。现在,更多的人说他是鸳鸯蝴蝶派,是礼拜六派。有的大学生很想研究一下“张恨水及其作品”,却只是趑趄不前,他们害怕会被打成“小鸳鸯、小蝴蝶”。

  现代文学史家对于这样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全都避而不谈。使人联想到,“汉代也许没有杨子云”这个历史故事。他的作品好,你表扬;他的作品不好,你批判。

  视而不见,不能不说是文学史家的失职。

  还有不得不提的,是他的国际声誉。举个例说: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书目里,收藏有他的小说近六十种。有些大学图书馆,也分别藏有三二十种。大学毕业生考博士《张恨水研究》是论文的专题。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快快停止你们的研究吧!”或者我们也来研究一下张恨水,重新作出适当的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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