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27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去秋青致兄书,不已言乎?青自呱呱里地以来,即与人世姻缘无分,此非诈言,乃属事实。盖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体未全,世之赘人也。青深闺弱质,原不解此,七八岁时,家慈一度求医,仿佛犹忆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诸长,每以废物相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辄为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操同室,青羞忿jiāo集,遂一举而自立门户。此青终身隐事,虽手足有不能告者,独对兄告之。无他,以兄爱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遗家庭之羞,更因兄爱我而使昆终身为鳏夫,我不忍也。古人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此其言虽略近于腐,然为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为父母博物质之享受,不能为父母博jīng神上之愉快,则仿佛我之于父母,仅有权利而无义务,今转以其遗体,使其大增痛苦,则人又何贵乎有子女?而为人子如青者,呱呱堕地,即与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背人,便泪珠洗面也。夫此事既牵累父母,多一人知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恶,囊之山穷水尽而不直告者,正在于此。

  然家慈dòng烛其隐,严责以不得因小节而误人大事,此又青之卒为兄言之也。此语一出,则兄对青以前一切所为,必为涣然冰释。于是爱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亦不虞其为人所得矣。虽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负兄,便认其事已毕也。更进一步,则青当为兄谋一终身伴侣,以补我此生不能追随左右之遗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一日,曾屡屡于女友中注意之。顾就我所知,其足为吾兄耦者,百不得一二。即得之矣,两不相识,又作合之无由。填海有心,移山无日,怅望前途,固不禁负负徒呼也。乃为日无多,卒得一人,而此人于兄,固不胜其钦仰,即见与彼,亦为于青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见,则兄之伴耦,舍此莫属矣。然兄与被,以有青在,初未丝毫涉及爱情范围,又青所可断言。青之言此,初非有他,实以见与彼,为最可配耦之人,不应失之jiāo臂也,其人为谁……

  杨杏园看到这里,便将下面剩下的几张信纸,暂按住不看,心里不由跳dàng起来。

  看到前面一段话,倒好象是事实,后面这一转,却有些可怪了。这种说法,无论如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写一封信去,痛驳她一番,迟疑了一会,再看下面是:

  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当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识字略逊于青,则容貌品行以至年龄,无不胜我数倍。而其天涯沦落,伶仃孤苦,则又吾兄所每为扼腕。

  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失如兄,夫复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可收一闺中弟子,从容以陶镕之而成为人才。故责此谋,乃一举三得之事也。青为此谋,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与否,然既不能娶青,则当无拒绝史女士之理。遂不嫌冒昧,竟为吾兄言之。同时,青以我之所以不嫁,与夫劝兄之必要,亦已尽情函告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谋,徵史同意,彼果dòng悉此中曲折,决无异词。敝亲方老先生,已启程来京。来京后,当与吾兄向史老夫人道达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线孙技之有托也。吾书至此,言已尽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郑重告兄者,则此书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决无丝毫之虚伪与勉qiáng。兄能爱我,必能信我,能信我,当又无不从我之所请也。千里引领,敬候好音。冬青再拜。

  杨杏园将这信从头至尾,看了三四遍,信倒相信了,但对于她这种办法,却不能同意。当日晚上,就想一夜,要怎样的回她一封信?既而一想,方好古日内就要来,却等他来了,看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自己这样想着,不料到了次日,方好古便来了,杨杏园陪着他,说了一些闲话,后来方好古摸了一摸胡子,正色说道:

  “杨先生,你知道我来京的意思吗?我虽然为私事要来,可是展期到明chūn,也无妨碍。一大半的原因,就是为了你老兄的婚事。因为我受了舍甥女的重托,不能不来。”

  杨杏园道:“方老先生要到北京来,我是知道的。至于是为了我的事来,我的确不知道。”方好古道:“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收到了吗?”杨杏园道:“收到了。”

  方好古道:“既然收到了,我的来意,杨先生怎样又说不知道呢?”杨杏园道:

  “李小姐给晚生的信,确已提到了晚生的婚事。但是她信上,只赘了一笔说方老先生要来京。”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这话就对了。北京人所说,喝冬瓜汤,我想你老兄这一碗冬瓜汤,是非给我喝不可的了。”杨杏园很淡漠的样子微笑道:“老先生虽有这番好意,恐怕也未必能成功吧?”方好古道:“那为什么,难道那一方面不同意吗?我想决不至于。我倚老卖老,要在你们少年面前,揭出你们的心事。在杨先生一方面,是很想和敝亲结为秦晋之好。就是舍外甥女,我不是替她说一句,论性情,说模样儿,也是可相配。”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嗐!她这人是要以处女终身的,一段好姻缘只算戏台唱戏一般,总是假的。但是这样的隐事,别人哪会知道?我那贤甥女,她真是有计划的人,她早早就暗中留意,给你另外物色了一个来代她,不但物色好了,而且给你双方,想了种种的法子,让你们接近。这一套把戏,我在去年这时,同在舍亲家里吃寿酒的时候,我已看在眼里了。”这时,只理他颏下的胡子。杨杏园一想,这话果然不错,那回行击鼓催花令,那花两次都不是由史科莲递到我手上鼓便停了吗?便道:“这却未必。”方好古笑道:“这却未必!你老哥怎样会认识那史姑娘呢?”杨杏园道:“那是李小姐介绍的。”方好古笑道:“却又来。只要在此一点,慢慢去推想便明白了。”杨杏园道:“现在男女社jiāo公开的时代,一个女朋友又介绍一个女朋友,这也是很平常的,有什么可想?”

  方好古道:“说是这样说,但是冬青的心事,却实在是这样。不过她起初有这番意思,也不过尽人事。至于你二位是不是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她也未必能担保。据她对我说,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二位相处得果然不错。”杨杏园听了这话,连忙说道:“那是冬青误会了。不但那位史姑娘无可议论。就是晚生绝不会想到婚姻头上去。”说时,脸上挣得通红。方好古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性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我所说相处得不错,也不过是朋友之谊罢了。因为这样,冬青就想到移花接木的办法。”杨杏园道:“你老先生不用说了,这事我全明白。今天晚上,晚生就写一封信给冬青,把这事详细解释一番。史老夫人那里老先生千万不要去说。”

  方好古道:“你老兄这样坚决拒绝,倒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到底是持的什么理由呢?”

  杨杏园道:“你老先生,和我们的长辈一样,而且对这事又知道很详细,我就不必瞒了。我原和冬青有约,非她不娶,现在把她抛开,另娶史女士,不但我无面目见她,就是我一班朋友,恐怕都要说我这人负情,此其一。我的年龄,和史女士相差很远,婚配极不合宜,此其二。史女士也是不能十分自主的人,提到婚姻,恐怕有纠葛,此其三。而且还有最大一层障碍,这半年以来,我有点金钱,资助史女士,我若娶她,我以前所为,就是居心示惠,于我的人格攸关,此其四。”方好古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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