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老实说,我还真分不出柯树与樟树有何区别。

  “我顶喜欢看树。一向喜欢,现在也喜欢。一有时间就坐在树下,或摸树gān或仰望树枝,就这样呆呆过几个小时。当时我住院的那家医院院子里长的,也是一棵相当气派的树。我躺在chuáng上,无所事事,只顾看那棵樟树枝和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最后连每条树枝都一一印在了脑海。对了,就像铁道迷对线路名和站名倒背如流一样。

  “樟树上常有鸟飞来。各种各样的鸟:麻雀、伯劳、白头翁,还有不知名的颜色好看的鸟,有时鸽子也来。飞来的鸟在树枝上歇一会脚,又不知飞去了哪里。鸟对下雨十分敏感,知道?”

  “不知道。”我说。

  “每当下雨或快要下雨的时候,鸟们绝对不会出现在树枝上。但雨一停就马上飞来,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简直像在一齐庆贺雨过天晴。不明白是为什么,或许雨过后虫子马上爬出地面,也可能单单因为鸟喜欢雨停。这么着,我得以知道天气变化。见不到鸟便是有雨,鸟一来叫雨就停了。”

  “住院时间很长?”

  “嗯,将近一个月。以前我心脏瓣膜有问题,必须动手术。据说手术非常难做,家里人都对我不抱多大希望。结果却只有我活下来并活得好好的,其他人都死了,也真是不可思议。”

  她就此止住话头,默默前行。我边走边想她的心脏、樟树和小鸟。

  “家人死的那天,也是鸟忙得不可开jiāo的一天。因为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鸟便随之忽儿出来忽儿离去折腾个没完。那天很冷,像冬天的尖头兵似的。病房里通了暖气,窗玻璃迷濛一片,我不得不再三擦拭。从chuáng上爬起,用毛巾擦罢,又折身回来。本来是不能下chuáng的,但我很想看树看鸟看天空和雨。住院时间久了,那些东西竟成了命根子。你住过院?”

  “没有。”我说。总的说来,我健康得如chūn天的熊。

  “有一种红翅膀黑脑袋的鸟,行动时总是成双成对。相形之下,白头翁的装束朴实得活像银行职员。但它们都同样雨一停便来树上啼叫。”

  “那时我这祥想来着:世界这东西是多么神奇!世界上长着几百亿几千亿棵樟树——当然也可以不是樟树——上面有阳光照she有雨水浇淋,有几百亿几千亿只鸟儿歇息或飞离。每当想起这幅光景,我就不由涌起莫可名状的感伤。”

  “为什么?”

  “世界上大概有不可胜数的树木不可胜数的小鸟不可胜数的雨珠,而我却连一棵樟树一个雨珠都好像理解不了,永远理解不了。或许将在这连一棵樟树一个雨珠都无法理解的情况下年老死去。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可救药的怅惘,独自掉下泪来。边掉泪边盼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然而没有这样的人,只好孤零零地在chuáng上哭个不止。

  “哭着哭着,日落了,天黑了,鸟们也看不见了,我也再不能确认雨下还是不下。就在这天傍晚,我的家人全都死了。而我知道这个噩耗则是那以后很久的事。”

  “知道时很难过吧?”

  “记不确切。当时也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我记得的只是没有任何人能在那个秋雨飘零的huáng昏紧紧拥抱自己。对我来说,那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在又黑暗又孤寂难过渴望别人拥抱的时候周围却没有人拥抱自己——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知道,我想。”

  “你失去过所爱的人?”

  “不止一次。”

  “所以如今只身一人?”

  “那也不是。”我一边用手指撸着腰带上系的尼龙绳一边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只身独处。大家都在某处多少相接相触。雨也下,鸟也叫,肚皮也被割,也有时在一团漆黑中同女孩接吻。”

  “不过。如同没有爱世界就不存在一样,”胖女郎说,“如果没有爱,那样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没什么区别,既不能用手抚摸,又不能嗅到气味。即使花钱买很多很多女郎同chuáng,即使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孩困觉,也都不是实实在在的,谁都不会紧紧搂抱你的身体。”

  “我可没动不动就买女孩,也没见谁和谁困觉。”我表示抗议。

  “一回事。”

  也许,我想。任何人都不会紧紧搂抱我,我也不会紧紧搂抱别人。我就这样一年老似一年,像贴在海底岩石的海参一样孤单单地一年年衰老下去。

  由于想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女郎已在前面站定,撞在她软乎乎的背部。

  “对不起。”我说。

  “嘘!”她抓住我的手腕,“有什么声音,注意听!”

  我们定定站在那里,侧耳倾听黑暗深处传来的声音。声音似乎发自我们所行道路前面很远的地方。音量很小,不注意察觉不到,既像微乎其微的地动之声,又如沉重的金属块相互摩擦的音响。但不管怎样,声音持续不断,并且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加大音量。声音给人以yīn森森冷冰冰的感觉,仿佛一条硕大的虫子蠕动着爬上自己的背脊。而且音量很低,勉qiáng触及人耳的可听范围。

  就连周围的空气也好像开始随其声波摇摇颤颤。混浊而滞重的风俨然被水冲卷的泥沙在我们身旁由前而后地缓缓移动。空气也似乎饱含水分,湿漉漉凉浸浸。一种预感——正在发生什么的预感弥漫在四周。

  “莫不是要地震?”我说。

  “哪里是什么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严重得多!”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2.世界尽头(灰色的烟)

  如老人所言,烟天天不断。灰蒙蒙的烟从苹果林一带升起,直接融入上空yīn沉沉厚墩墩的云层。静静观望之间,不由产生一阵错觉,以为所有云絮都是从苹果林产生的。升烟时刻为下午3 点整,持续时间的长短则取决于死shòu的数量。若是风雪jiāo加或骤然降温之夜的翌日,那令人想起山火般的粗大烟柱便一连持续几个小时。

  人们为什么就不想方设法使它们免于一死呢?委实令人费解。

  “gān吗不找地方给它们搭窝棚呢?”我利用下国际象棋的间隙询问老人,“gān吗不保护shòu们免受风雪和严寒的摧残呢?其实也费不了多少麻烦,只要稍微有围墙,带个顶棚,就不知可以挽救多少生命。”

  “无济予事。”老人头不抬眼不撩地说,“就算搭窝棚shòu们也不肯进,自古以来它们就始终露天睡觉,即使丢掉性命也不改初衷。它们宁愿顶风冒雪寒流袭身。”

  大校把僧正放在王的正面,森森然加固阵角,两侧用双角埋下火线,静等我挥兵进击。

  “听起来好像shòu们自愿找死似的。”我说。

  “在某种意义上,很可能的确如此。但对它们则是自然而然的,寒冷也罢痛苦也罢。在它们身上,或许不失为一种解脱。”

  见老人再不言语,我将猴塞到壁的旁边,以诱使壁移位走开。大校始而中计,继而猛醒,而将骑士撤后一步,把防御范围如针山一般缩于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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