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巢_冯骥才【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推开门又是一怔,哟,谁把西斯莱一幅漂亮的海港之作堵在门口了?于是我们往画里一跨步,就进入翁弗勒尔出名的老港。

  现在是十一月,旅游的盛季已然过去。五颜六色的游船全聚在港湾里,开始了它们漫长的"休假"。落了帆的桅杆如林一般静静的竖立着。只有雪白的海鸥在这"林间"自在地飞来飞去。有人对我说,你们错过了旅游的huáng金季节,许多好玩的地方都关闭了。然而,正是由于那些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夏日的虫子"都离去了,翁弗勒尔才重现了它自始以来恬静、悠闲、古朴又làng漫的本色。

  古城就在海边。一年四季经受着来自海上的风雨。这就使得此地人造屋的本领极qiáng。在没有混凝土的时代,他们用粗大的方木构造屋架。木头有直有斜,但在力学上很讲究;木架中间填上石块和白灰,屋顶铺着挡风遮雨的黑色石板,不但十分坚固,而且很美,很独特,很qiáng烈。翁弗勒尔人很喜欢他们先辈这种创造,所以没有一个人推倒古屋,去盖那种工业化的水泥楼。翁弗勒尔一看就知:它起码二百岁!

  那么,印象派画家布丹、莫奈、西斯莱以及库尔贝、波德莱尔、罗梭等等,就是为这古城独特的风貌而来的吗?对了,他们中间不少人,还画过城中那座古老的木教堂呢!

  我在挪威斯克地区曾经看过这种中世纪的完全用木头造的教堂。它们已经完全被视做文物。但在这里,它依然被使用着。奇异的造型,粗犷的气质,古朴的jīng神,非常迷人。翁弗勒尔的木头不怕风chuī日晒,木教堂历经数百年,只是有些发黑。它非但没有朽损,居然连一条裂缝也没有。

  我注意到教堂地下室的外墙上有一种小窗,窗子中间装一根两边带着巨齿的铁条,作为"护栏"。这样子挺凶的铁条就是当年锯木头的大锯条吧!那么里边黑乎乎的,曾经关押过什么人?这使我们对中世纪的天主教所发生的事充满了恐惧的猜想。

  教堂里的光线明明暗暗,全是光和影的碎块,来祈祷的人忽隐忽现。对于古老的管风琴来说,木头的教堂就是一个巨大的音箱。赞美圣母的音乐浑厚地充满在教堂里。再有,便是几百年也散不尽的木头的气息。

  教堂里的音乐是管风琴,教堂外的音乐是钟声。每当尖顶里的铜钟敲响,声音两重一轻,嘹亮悦耳,如同阳光一般向四外传播。翁弗勒尔的房子最高不过三层,教堂为四层楼房;钟声无碍,笼罩全城。最奇异的是,城内的小街小巷纵横jiāo错。这空空的街巷便成了钟声流通的管道。无论在哪一条深巷里,都会感到清晰的钟声迎面传来。

  最美的感觉当然就在这深巷里。

  我喜欢它两边各种各样的古屋和老墙,喜欢它们年深日久之后前仰后合的样子,喜欢它随地势而起伏的坡度,喜欢被踩得坑坑洼洼的硌脚的石头路面,喜欢忽然从老墙里边奔涌出来的一大丛绿蔓或生气盈盈的花朵……我尤其喜欢站在这任意横斜的深巷里失去方向的感觉。在这种深巷里,单凭明暗是无法确认时间的;正午时会一片蓝色的幽暗,天暮时反而会一片光明——一道夕阳金灿灿地把巷子照得通亮。

  在旅游者纷纷离去之后,翁弗勒尔又回复了它往日的节奏与画面。街上很少看见人,没有声响,常常会有一只猫无声地穿街而过。店铺不多,多为面包店、杂品店、服装店、酒店、陶瓷店、船具和渔具店,还有几家古董店,古董的价钱都便宜得惊人。对于钟情于历史的翁弗勒尔来说,它有取之不尽的稀罕的古物。

  在那个小小的城堡似的旧海关前,一个穿皮衣的水手正在挺着肚子抽着大烟斗,一只猎犬骄傲地站在他身边;渔港边的小路上,一个年轻女子推着婴儿车悠闲地散步,婴儿的足前放着一大束刚买来的粉色和白色的百合;堤坝上,支个摊子卖鱼虾的老汉对两位胖胖的妇女说:"昨天风大,今天的虾贵了一点。"

  这些平凡又诗意的画面才是画家们的兴奋点吧!

  我忽然发现天空的色彩丰富无比。峥嵘云团堆积在东边天空,好似重山叠嶂。有的深黑如墨,有的白得耀眼,仿佛阳光下的积雪。它们后边的天空,由于霞光的浸入,纯蓝的天色微微泛紫,一种很美很纯的紫罗兰色。这紫色的深处又凝聚着一种橄榄的绿色。绿色上有几条极亮的橘色的云,正在行走。这些颜色全都映入下边的海水中。海无倒景,映入海中的景物全是色彩。海水晃动,所有色彩又混在一起。这种美得不可思议的颜色怎么能画出来呢?

  我的伙伴问我什么时候去参观"布丹美术馆"。他说那里收藏着许多印象派在翁弗勒尔所作的画。我说,现在就去。他笑了,说:"你真沉得住气,最后才去看画。"

  我说:"要想了解画家,最好先看看吸引他们的那些事物。"

  永恒的敌人

  ——古埃及文化随想

  我面对着雄伟浩瀚、不可思议的金字塔,心里的问号不是这二百三十万块巨石怎样堆砌上去的,也没有想到天外来客,而是奇怪这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竟是一座坟墓!

  当代人的生命观变得似乎豁达了。他们在遗嘱中表明,死后要将骨灰扬弃到山川湖海,或者做一次植树葬,将属于自己最后的生命物质,变为一丛鲜亮的绿色奉献给永别的世界。当天文学家的望远镜把一个个被神话包裹的星球看得清清楚楚,古远天国的梦便让位于世人的现实享受。人们愈来愈把生命看做一个短暂的兴灭过程。于是,物质化的享乐主义便成了一种新宗教。与其空空地企望再生,不如尽享此生此世的饮食男女。谁还会巴望死亡的后边出现奇迹?坟墓仅仅是一个句号而已。人类永远不会再造一个金字塔吧。

  但是,不论你是一个怎样坚定的享乐主义者,抑或一个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当你仰望那顶端参与着天空活动的、石山一般的金字塔时,你还是被他们建造的这座人类史上最大的坟墓所震撼——不仅由于那种jīng神的庄严,那种信仰的单纯,更重要的是那种神话一般死的概念和对死的无比神圣的态度与方式。

  古埃及把死当做由此生度到来世的桥梁,或是一条神秘的通道。不要责怪古埃及人的幼稚与荒唐,在旷远的四千五百年前,谁会告诉他们生命真正的含义?再说,谁又能告诉我们四千五百年后,人类将怎样发现并重新解释生与死的关系,是不是依旧把它们作为悲剧性的对立?是不是反而会回到古埃及永生的快乐天国中去?

  空气燃烧时,原来火焰是透明的。我整个身体就在这晃动的火焰里灼烤,大太阳通过沙漠向我传达了它的凛然之威;尽管戴着深色墨镜,qiáng光照耀下的石山沙海依然白得扎眼;我身上背着的矿泉瓶里的水已经热得冒泡儿了,奇怪的是,瓶盖拧得很严,怎么会蒸发掉半瓶?尽管如此,我来意无悔,踩着火烫的沙砾,一步步走进埋葬着数千年前六十四个法老的国王谷。

  钻进一个个长长的墓道,深入四壁皆画及象形文字的墓室,才明白古埃及人对死亡的顶礼膜拜和无限崇仰;一切世间梦想都在这里可闻可见,一切神明都在这里迷人地出现。人类艺术的最初时期总与理想相伴,而古埃及的理想则更多依存于死亡。古埃及的艺术也无处不与死亡密切相关。他们的艺术不是张扬生的辉煌,而是渲染死的不朽。一时你却弄不清他们赞美还是恐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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