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打双灯_冯骥才【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哎,窦哥,你可小心点桌上那盆火药!”

  待窦哥把“万家雷”前天在独流镇显威风的情景,一说一chuī一捧,万老爷子才松开面皮,满脸直垂的皱纹也打弯了,龇开一嘴huáng牙笑了。这儿井水盐碱也大,人牙焦huáng。他神情得意地问道:

  “俺那大活咋样?”

  “还用说。生把土地炸个大坑,人说再炸就炸出个井来了。是不是这么说的,牛宝哥?”窦哥朝牛宝挤挤眼,叫他帮腔,哄万老爷子高兴。

  牛宝嘴拙,找不着话说,只傻笑,点头。

  万老爷子愈发得意,笑眯眯再问:

  ”你们跟谁家比pào?”

  “俺们咋能拿您的‘万家雷’去跟无名小辈比试,那不成请关老爷和小兵小卒比高低了?对手是文安县‘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万老爷子惊讶得很。他说,“蔡老大一死,都说蔡家关门不造pào,挂在天津卫的牌匾都摘了,怎么又出头露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个大活人都在场呀!”

  “咋四个?”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对呀,才仨,咋四个呢?”

  “还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妇chūn枝呢。chūn枝她——”窦哥说到chūn枝,看牛宝直了眼,便赶紧停住口。

  “窦哥,你嘴动,胳膊别乱动,小心俺那火药盆子!”万老爷子叫道。然后叹口气说,“chūn枝那孩子命够苦,三个跟她贴近的男人全给炸死了——她爹,她公公,她爷们儿!俺说她是火命!是火!是灾:”

  牛宝听得惊异不已,他死也想听明白;窦哥完全清楚牛宝的心思,何况他自己也想知道这闻所未闻的事,便死气白赖,东绕西套,终于从万老爷子肚里掏出下边的话:

  ‘‘哎,窦哥,俺当你万事通呢,你咋不知chūn枝姓杨,她爹就是九十堡‘pào打灯’杨四啊。还是大清时候,天津卫pào市上就有句话,是‘蔡家鞭,万家雷,杨家的pào打灯’,这都是上两辈人创的牌子,到今儿全是百年老pào了。那时,因为杨家是本县人,跟俺们万家熟识,蔡家远在文安,相互只知其名罢了:到了俺们这辈,杨家跟蔡家认识了,很要好,两家给chūn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亲。可chūn枝十岁就死了妈,跟她爹相依为命过日子。后来孩子们长大,该成亲了,蔡家老头子就去找杨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杨四怕chūn枝走了,一个人受不住孤单,非要蔡老大倒插门。其实蔡家有四个儿子,少一个在身边怕啥?蔡家老头子偏不肯,谈崩了,都上了火气,蔡家老头子回家喝闷酒,一头醉倒,睡成烂泥巴,忘了热炕上还烤着几十挂受了cháo的大鞭呢!一下烤过了劲儿,pào炸火起,怪的是四个大小伙子楞没打火里弄出他们爹,活活烧死。蔡家人恨死杨四,没人提那婚事。过两年,哎,就是俺刚头说过的——杨四同村人来找他借点火药,提着杆秤来秤分量。造pào的人弄火药绝不准使铁器,勺用木勺,铲用木铲,他怎么忘了秤砣是个铁疙瘩呢!秤杆一斜,秤砣砸在石头上,火星子进进火药里,生把人炸得净光光,连根骨头也没找到,你们说奇不奇?好好一个人,像是变成一股烟,影都没留下,这是遭了啥罪?啥灾?杨家只剩下chūn枝孤孤单单一个闺女。那蔡老大来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为她爹欠着蔡家一条命,还是怕一走,‘pào打灯’杨家的根儿就此绝了?蔡老大打小跟chūn枝要好,知道这闺女的性子比火药还qiáng,他竟造了一百个‘pào打双灯’去到杨家门口放。意思是你杨家的祖业给我蔡老大接过来了,决断不了根脉。蔡老大是造pào好手,更是放pào好手,他把‘pào打双灯’一个个立在手掌上托着放。凡是打上天的pào,头一响都得用‘竖药’,只往高处蹿,不往横处炸。顶多觉出点坐力来,决不会伤手。这又表示,他蔡老太已经把杨家的‘pào打灯’学到家了。一百个放完,chūn枝流着泪出屋,二话没说,跟他去了文安……哎,窦哥,这些事你咋会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pào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说是也是。chūn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盘‘pào打灯’,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儿,塞到jī窝后边夹缝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huáng鼠láng,偷jī,蔡老大起身摸根木头棍子去打huáng鼠láng,眼瞅着huáng鼠láng钻进jī窝后边夹缝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chūn枝一个人身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chūn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都听哭了……”

  牛宝听到这里,忽地翻身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万老爷子懵了,忙弯腰搀扶,说道:

  “俺哪句话伤着你了,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俺,俺赔不是!”

  牛宝却不起身,脑门撞地,咚咚山响,然后抬起泪花花的脸说:“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您得教俺造‘pào打灯’……”夏反复复只这一句话。

  万老爷子更糊涂了。窦哥心里却很明白,他害怕牛宝再去惹事,但牛宝犟上劲儿的事,愈拦愈坏,因此他非但没有动阻。反也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说:

  “您成全俺哥哥吧!”

  这句话像是在万老爷子脑袋里点盏灯。万老爷子先是惊讶,随后摇着头低着声说:

  “要说chūn枝是个好闺女,懂事明理,知情讲义,可惜她天生是火命,是灾祸!你去问问文安县的光棍,还有人敢娶她做老婆吗?听俺一句吧,老弟!你只要一沾她,灾祸就扑上身,快快绝了这念头!”

  牛宝额头顶着地,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便又闷又重:

  “俺、俺死活要当蔡老大。”他不会再多说一句。

  乡里人之间并不靠说,哼哼两声,谁都能知道谁的意思。万老爷子叹口长气,无奈地说道:“都是命里有啊!好,都起来吧,俺教!”他屁股没离凳子,一转,旁边就是一头吊在房梁上的赶版。他使这赶版一下一个,赶出四五十个pào筒子jiāo给牛宝。然后把桌上的火药盆子和几个料碗端过来说,“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这三样东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加炭,这叫竖药;你要想往横处炸,多放磺,少放炭,这叫横药。‘pào打灯’是把灯往天上送,下边一响必得用竖药。听明白了?硫磺好买,县城里铺子就卖,木炭你自己会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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