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_龙应台【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我们所迫切需要的新的工业投资又并没有进来,因为东柏林的产权还不清楚,投资者不敢投入。

  一方面没有新的收入,一方面经济负担加倍,修桥、补路、连接地铁、加设jiāo通标志、重建东柏林倒塌荒废的建筑……今年,会有五十万人失业,是柏林就业人口的四分之一,你想想看,街上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失业的人,领失业金、福利金,这钱从哪里来?

  失业还会造成社会问题。东柏林有廿万人为共党中央政府工作,现在中央政府没了,这些人何去何从?十二月大选之后的新柏林市政府也只能容纳一小部分的人罢了。这其实是联邦的问题,但头痛的是柏林,柏林解决不了这么多问题。

  东柏林女作家艾瑞卡·罗撒

  统一快得令我头昏。我觉得“东德”人们的自我认同被这快速的统一过程给压碎了。我们什么都没留下,四十年的人生经验一笔勾消,不管好的坏的,完全消灭。

  有些“东德”的法制,譬如我们的家庭法,我觉得就比“西德”的优越;我们的成年妇女有一半以上是职业妇女,“西德”还不到三分之一,我们有很好的托儿所、幼稚园来支援职业妇女,比“西德”的好得多……可是,我们什么都没留下。我觉得非常遗憾。

  人民军上校赖斯特

  到今天你都不能要我承认:三十年来我所效忠的对象都是坏蛋。我需要一点时间调适自己的心理。

  我们是历史的败方,但我不认为我错了。我生在这个国家,我效忠这个国家,你问我:上级若下令对示威群众开枪,我只能说:人民军绝不会把枪口对着自己的人民。

  在和平革命之前,我们军人在私下谈话之中,也经常讨论国是,大部分的军人也认为制度不改不行了,当然,当时还觉得一切改革都还是理论而已。

  在统一的大轮子下面,我们是要被牺牲的一群,人民军解散了,只有少数会纳入联邦军,其他的人做什么?我今年近五十岁了,作了一辈子军人,只懂得如何作一个尽责的军人,要我怎么在新的德国里去找一个新生活?重新学电脑吗?学机器吗?做生意吗?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觉得失落,无所适从。

  西柏林计程车司机考夫曼

  我觉得统一就统一了,没什么好大张旗鼓,大事庆祝的。我尤其害怕爱国主义的高涨,想想看,我们的邻居会怎么想?要是别的民族一天到晚摇旗呐喊,喊爱国口号、唱爱国歌曲,我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所以推己及人,德国人尤其不要煽动爱国情绪。

  统一会跑得这么快,还不是政客的把戏。科尔想作大德国第一任总理,基民党想要为十二月大选累积竞选筹码……要不然,何必这么赶死赶活?人家“东德”人过了一辈子的社会主义,工作由政府分配,房子由政府配给,生老病死全部由政府照顾,现在一夜之间,要他们自己上街去找工作,去找房子住,去申请福利金……他们哪里会?

  我跟你说,统一会造成很多jīng神病哟。

  末代总理

  德国的选举非常安静。街上没有花花绿绿的宣传车,没有嚣声震耳的爱国或爱乡的音乐;邮箱里没有候选人的传单,大门前也不会有助选员的骚扰。

  唯一明显的迹象,告诉你大选近了,是街上的选举看板;也不多,只不过在原来贴着男子汉喝啤酒的广告牌上,现在贴着候选人的照片:现任总理科尔的大头像一个发得很胀的新烤面包,现任外jiāo部长根舍,用的是冷肃的黑白画面,有点像殡仪馆里悬挂的遗照;与科尔角逐总理职位的拉芳田,小眼薄唇,一派聪明锐利。

  看板上只是照片和几句jīng简的口号,你当然看不出什么。于是打开电视——候选人有一定的时段发表政见。如果你觉得电视太虚假,你或许就想亲聆一次政见发表会,毕竟,这一九九○年的大选,是德国五十八年来第一次全国大选,西德统一之后的第一次民主选举。

  你决定去听戴麦哲尔的政见发表会。戴麦哲尔不是一个魅力十足的政治家,他瘦小怯弱,很像一个jiāo响乐团里者是坐在后面那最看不见的一排的小提琴手。当他代表东德和西德的科尔谈判时,科尔庞大如一只站在后脚上的北极熊,戴氏在一旁就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鹿。科尔伸出巨大的手掌和戴麦哲尔握手,卡通化了,就是一个大鱼吃小鱼的镜头。

  你按邻居的门铃,邻居是雀巢企业驻德国的主管——问他对“末代总理”有没有兴趣?他说:

  “去听那个混蛋?吃饱饭没事做!”

  早十分钟到了会场。五六个警察闲闲地站着,一只警犬坐着喘气。在演讲厅的门口,一个戴着“纠察”臂章的年轻人要求你把大衣jiāo给存衣处,你嫌麻烦,问他“为什么?”

  他抱歉地说:“对不起,为了安全。”

  在半年之内,拉芳田和内政部长接连被刺,内政部长已成残废;你欣然jiāo出大衣。

  会场像什么呢?如果有人贸贸然撞了进来,他多半会以为这是一个音乐会。讲台上有个乐队,大大小小的喇叭正热闹地chuī着德国的民俗音乐,那种让你听了就想喝啤酒、跳土风舞的音乐。曲子一支接一支地chuī着,台下已经坐满了人,一边听音乐,一边和左右的朋友低语,一边不时回头张望,看“明星”到了没有。

  过了半个小时,明星还不出现,你这时才知道那个乐队的作用:音乐可以化解不耐烦的情绪。

  七点四十分,戴麦哲尔在多人陪同下走进演讲厅,一时掌声雷动,人们站着鼓掌,似乎在欢迎一个从前线归来的英雄。

  “我今天站在这块土地上和你们见面,内心有很深的震动———”

  掌声淹没了他的语音。

  “当我知道基民党选择我任东德总理的时候,我立即的反应是:不要!前途太艰巨,太不可预测。当天夜里,我和我的妻子讨论到凌晨四点,决定不下;到最后,我妻子说,还是接下吧,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将来不需要再继续谎言的教育!”

  掌声,人们拼命地鼓掌。

  “有人说,统一的价钱太高了。我告诉你,我瞧不起有这种念头的人——”

  掌声哗啦哗啦大响,疯了一样。

  “统一,不是一个价钱的问题。我们是一个民族!”

  人们的手心都拍红了。

  戴麦哲尔以见证人的身分,叙说过去一年来的心路历程。台下的人有一种异常的昂奋:划时代的历史大事不断地在身边发生,但总是从报纸和电视中收知,不免隔了一层,现在和“当事人”面对面地相会,使人们觉得自己也挤上了晃动的历史舞台。

  民族情感也因为这“末代总理”的现身而呈现出一触即发的浓烈。戴麦哲尔的话,只要一触及统一,就激出奔放的热情、雷动的掌声,好像人们心里积存着无法释放的感情,现在借着戴麦哲尔一泻而出。

  你了解到,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政见发表会,这是一场见证会,见证廿世纪德国的统一。戴麦哲尔是统一的象征,人们热情地拥抱这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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