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_冯骥才【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最后好似来到一大间房子里。香烛味、脂粉味、花味,混成一团。忽然“刷”地眼前红绿huáng紫闪光照眼一亮,面前站着个胖大男人,团花袍褂,帽翅歪着,手攥着她那块盖脸的红布,肥嘴巴一扭说:

  “我要瞧你小脚!”

  四边一片大笑。这多半就是她的新郎官。香莲定住神四下一瞧,满房男男女女个个披红挂绿戴金坠银,那份阔气甭提啦。几十根木桩子赛的大红蜡烛全点着,照得屋里赛大太阳地。香莲打小哪见过这场面,整个懵了。多亏身边搀扶她的姑娘推一下那胖大男人说:

  “大少爷,拜过天地才能看小脚。”

  香莲见这姑娘苗条俊秀赛画里的女子。新鲜的是,她脖子上挂个绣花荷包,插许多小针,打针眼耷拉下各色丝线。

  大少爷说:“好呀桃儿,叫我侍候我俩的,你帮她不帮我,我就先看你的小脚!”上去就抓这桃儿裤腿,吓得桃儿连蹦带叫,胸前丝线也直飘舞。

  几个人上来又哄又拦大少爷。香莲才看见佟家老爷一身闪亮崭新袍褂,就坐在迎面大太师椅上。那几个人按着大少爷跪下腿同香莲拜过天地,不等起身,只听一个女人脆声说:

  “傻啦,大少爷,还不掀裙子瞧呀!”

  香莲一怔当儿,大少爷一把撩起她裙子,一双小脚毫不遮掩露在外边。满堂人大眼对小眼,一齐瞅她小脚,有怔有傻有惊有呆,一点声儿没有。身边的桃儿也低头看直了眼。忽然打人群挤进个huáng脸老婆子,一瞧她小脚,头往前探出半尺,眼珠子鼓得赛要蹿出来,跟手扭脸挤出人群。四周到处都响起咦呀唏嘘呜哇嘁喳咕嘎哟啊之声。香莲好赛叫人看见luǒ光光的身子,满身发凉,跪那里动不了劲。

  佟忍安说:

  “绍荣,别胡闹!桃儿你怔着gān嘛,还不扶大少奶奶入dòng房?”

  桃儿慌忙扶起香莲去dòng房,大少爷跟在后边又扯又撩,闹着要看小脚。一帮人也围起来听胡折腾瞎闹欢,直到入夜人散。大少爷把桃儿轰走。香莲还没照奶奶嘱咐换睡鞋,大少爷早把她一个滚儿推在chuáng上,硬扒去鞋,扯掉脚布,抓着她小脚大呼小叫大笑个不停。这男人有股蛮劲,香莲本是弱女子,哪敌得过,撑着打着躲着推着撕扯着,忽然心想自己给了人家,小脚也归了人家。爷们儿是傻子也是爷们儿,一时说不出是气是恼是恨还是委屈,闭上眼,伸着两只光脚任这傻男人赛摆弄小猫小jī一样摆弄。

  一桩怪事出在过门子之后不几天,香莲天天早上对镜梳妆,都见到面前窗纸上有三两小dòng。看高矮,不是孩子们调皮捣蛋捅的;也不像是拿手指头抠的。dòng边一圈毛绒绒,赛拿舌头舔的。今儿拿碎纸头糊上,赶明儿在旁边添上两个dòng。谁呢?这日中晌大少爷去逛鸟市,香莲自个午睡得正香,模模糊糊觉得有人捏她脚。先以为是傻男人胡闹,忽觉不对。傻男人手底下没这么斯文。先是两手各使一指头,竖按着她小脚趾,还有一指头勾住后脚跟儿。其余手指就在脚掌心上轻轻揉擦,可不痒痒,反倒说不出的舒服。跟着换了手法,大拇指横搭脚面,另几个手指绕下去,紧压住折在脚心上的四个小趾头。一松一紧捏弄起来。松起来似有柔情蜜意,紧起来好赛心都在使劲。一下子,似乎有章有法。香莲知道不在梦里,却不知哪个贼胆子敢大白天闯进屋拿这怪诞手法玩弄她脚,又羞又怕又好奇又快活,还有种欲望自体内燃烧,脸发烧,心儿乱跳。她轻轻睁眼吓了一大跳!竟是公公佟忍安!只见这老小子半闭眼,一脸醉态,发酒疯吗?还要做嘛坏事情?不敢喊,心下一紧,两只小脚不禁哧溜缩到被里。佟忍安一惊,可马上恢复常态,并没有醉意。她赶紧闭眼装睡,再睁开眼时,屋里空空,佟忍安早不在屋里。

  门没关,却见远远廊子上站个人,全身黑,不是佟忍安,是过门子那天钻进人群看她小脚的huáng脸老婆子。正拿一双眼狠狠瞪她,好赛一直瞪进她心窝。为嘛瞪自己?

  再瞧,老婆一晃就不见。

  她全胡涂了。

  第四回 爷儿几个亮学问

  八月十五这天,戈香莲才算头次见世面。世上不只一个面。要是没嫁到佟家,万万不知还有这一面。

  都说晚晌佟忍安请人来赏月,早早男女佣人就在当院洒了清水,拿竹帚扫净。通向二道院中厅的花玻璃隔扇全都打开。镶罗钿的大屏桌椅条案花架,给绸子勒得贼亮,花花草草也摆上来。香莲到佟家一个多月,天下怪事几乎全碰上,就差没遇见鬼。单是佟家养的花鸟虫鱼,先前甭说见,听都没听说过。单说吊兰,垂下一棵,打这棵里又蹿出一棵,跟手再从蹿出的这棵当中再蹿出一棵来。据说一棵是一辈,非得一棵接一棵一气儿垂下五棵,父辈子辈孙辈重孙辈重重孙子辈,五世同堂,才算养到家,这就一波三折重重叠叠累累赘赘打一丈多高一直垂到地。jú花养得更绝,有种“huáng金印”,金光照眼,花头居然正方形,真赛一方huáng金印章,奇不奇怪?当院摆的金鱼缸足有一人多高,看鱼非登到珊瑚石堆的假山上不可。里边鱼全是“泡眼”,尺把长,泡儿赛jī蛋,逛逛悠悠,可是泡儿太大,浮力抻得脑袋顶着水面,身子直立,赛活又赛死,看着难受。这样奇大的鱼,说出去没人肯信……

  晌午饭后,忽然丫头来传话说,老爷叫全家女人,无论主婢,都要收拾好头脚,守在屋里等候,不准出屋,不准相互串门,不准探头探脑,香莲心猜嘛样个人,要惊动全家梳洗打扮,在屋恭候。还立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

  这样,家里就换一个阵势。

  这家人全住三道院。佟忍安占着正房三间,门虽开着,不见人影。东西厢房各三间。香莲住东房里外两间,另外一间空着,三少爷佟绍富带着媳妇尔雅娟在扬州做生意,这间房留给他们回来时临时住住,平时空着关着。对面西厢房,一样的里外两间归二少爷佟绍华和媳妇白金宝闺女月兰月桂住,余剩的单间,住着守寡的四媳董秋蓉,身边只有个两岁小闺女,叫美子。虽是这样住,为了方便,都把里边的门堵上,房门开在外边。

  香莲把窗子悄悄推开条缝儿,只见白金宝和董秋容房间都紧紧关闭。平时在廊子上走来走去的丫头们一个也不见了,连院当中当飞来飞去的蜻蜓蝴蝶虫子也不见了,看来今晚之举非比寻常。她忽想到,平时只跟她客客气气笑着脸儿却很少搭话的二媳妇白金宝,早上两次问她,今儿梳嘛头穿嘛鞋,好赛摸她的底。摸她嘛底呢?细细寻思,一团浆糊的脑袋就透进一丝光来。

  打过门子来,别的全都不清楚,单明白了,自己真的靠一双小脚走进佟家。这家子人,有个怪毛病,每人两眼都离不开别人的脚。瞧来瞧去,眼神只在别人脚上才撂得住。她不傻,打白金宝、董秋容眼里看出一股子凶猛的妒恨。这妒恨要放在后槽牙上,准磨出刃来!香莲自小心qiáng好盛,心里暗暗使了劲,今晚偏要当众拿小脚震震她们!趁这阵子傻爷们去鸟市玩,赶紧梳洗打扮收拾头脚。把头发篦过盘个连环髻,前边拿齐刷刷的刘海半盖着鼓脑门,直把镜子里的脸调理俊了。随后放开脚布,照奶奶的法儿,重新裹得周正熨贴。再打开从家带来的包袱,拣出一双顶艳的软底小鞋。鲜鲜大红绸面,翠绿亮缎沿口,鞋面贴着印花布片儿,上边印着蝴蝶牡丹──鞋帮上是五彩牡丹,前脸趴着一只十色蝴蝶,翅膀铺开,两条大须子打尖儿向两边弯。她穿好试走几步,一步一走,蝴蝶翅膀就一扇一扇,好赛活的。惹得她好喜欢,自己也疼爱起自己的小脚来。她还把裤腰往上提提,好叫蝴蝶露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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