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_王安忆【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天的雨早把地下湿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

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

孩子不哭了,娘们不叫了,jī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

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象是一眨眼那么短,又象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划开了天和地。树横飘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

还是引子

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满满一洼水。那坝子修得太坚牢,连个去处也没有,成了个大湖。

直过了三年,湖底才gān。小鲍庄的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龙廷开恩免了死罪。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省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

这里地洼,苇子倒长得旺。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弄不好,就飞出蝗虫,飞得天黑日暗。最惧怕的还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坝。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眼见那坝高而且稳当,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长日久,那坝宽大了许多,后人便叫作鲍山,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大片地,人们则叫作湖。因此别处都说 下地做活 ;此地却说 下湖做活 。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围得紧。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外边的地方隔远了。

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jīng神——娶妻三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了颜色。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而已。



鲍彦山家里的,在chuáng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第七胎了,好比老母jī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作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也蹲下了。

小麦出的还好? 鲍二爷问。

就那样。 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 是个小子!

小子好。 鲍二爷说。

就那样。 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 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 鲍二爷问。

就那样。 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 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 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 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 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gān面做月子。 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 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 没事,这娘们吃草都能变妈妈。 此地,把奶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 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娘们,唏唏溜溜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 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蜡huáng。上年就得了gān痨,一个劲儿地吐血,硬是把血呕gān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 鲍五爷跺着脚。

老娘们抽搭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 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 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 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娘们,儿子,孙子,全叫我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 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鲍山那边,有个小冯庄,庄上有个大闺女,叫小慧子。60年,跟着她大往北边要饭,一去去了二三年。回来时,她大没了,却多了个二岁的小小子,说是路边上拾来的。她就叫他拾来,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渐渐的,一庄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大姑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拾来过。大姑疼拾来,疼亲儿似的。拾来吃稠的,大姑喝稀的;拾来穿新的,大姑穿补的。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倒也不是为什么大事。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坐在门口摇着耍,大姑劈手夺过去,给了他一耳巴子。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还是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yīn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只与他大姑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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