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_王安忆【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体操房里灯光大亮,却没有歌声琴声,气氛格外严肃。队长宣布开会,作了一个冗长的发言,不外是革命的形势,国家的命运,青年的责任,洋洋洒洒,很像一篇社论。人们都很耐心,虽然有一时,大家以为会议并不像事前所以为,要涉及那样的题目,心下有些轻松,又有些扫兴。终于,队长的发言有些暧昧起来,他说到年轻人的情操,就是“情操”两个字,眼见得要接近那题目了。人们重又紧张起来,可他却又迟疑了,让大家发言,开展自我批评,结束开场白。接下来有几个人发言,检讨多是排演中怕苦怕累,或者风头主义。队长插言道:谈谈生活作风方面的。这一句点题,意思很明白了,但还是不敢进入正题似的,几名女生抢先检讨了饮食起居上的骄娇二气,将话题又拖延一时。已经有一小时多过去了,队长终于点了他的名,说:某某某有什么要说的呢?畅所欲言嘛!大家便都安静下来。

此时,人们方才发现他今天所坐的位置就不寻常,他与几个领导坐在有数几把椅子上,在席地而坐的男女少年中间,本来就是人长,其时更显得突兀,几乎顶在天花板下。他的一双瘦手在并拢的膝上,相jiāo握紧几回,嘴也闭紧又张开几回,然后发出一个音:我——这一声引起笑声,因人们是不大惯听他声音,听见很觉滑稽。队长立即阻止道,严肃些,可气氛还是略微松弛下来。他自己也笑了,脸上浮起些红晕。他又说:我——这一回人们不再笑,他才继续下去。他说,我坦白,我的思想意识有问题。他的相握着的手在膝上解开,平放着。我思想意识不健康,他继续说。人们不由惊讶了,惊讶他能坦dàng,并且准确地切入主题,大家围绕着这主题兜了多少圈子啊!可是,还是有一些滑稽的东西,是他的声音?语调?措辞?这些分明是严肃的,可是在他这么一个人身上,却如此不相投,多少是故作,或者说硬装,就有了讽刺的效果。又有人笑了,接着是哄堂大笑,连队长都掌不住,也笑了。这一阵尽情的笑过去后,其实就可以顺势下台,结束,散会,睡觉。他呢,回去他那个花园洋房某个房间中的,养父母的家,也睡觉。郁晓秋已经溜出更衣室,上了二楼临时宿舍。她又冻又困又饿,也没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自己铺上,钻进被窝,转眼便睡熟。楼下体操房正开锅呢!

笑过了,有些人意阑珊,月亮也到中天。可是不,他继续往下说。因为突破了开头难这一关,他说得流畅起来。他说他的思想意识不健康,主要源自于所受的教育,什么教育呢?他读的那些课外书籍:中国古典的有《红楼梦》,外国的,大多是十九世纪俄国小说,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还有法国自然主义作家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他报上长长一串书单,那些外国人名从他嘴里流利地淌出来,不过带有阿宝背书的意思,脸上表情也是木呆的。报完书单,他开始讲书中的内容,队长提醒说不要扯远,但也有人主张让他说。他为难地两头看看,委决不下,最后选择折衷。于是依旧介绍内容,但只拣有关的细节:《贵族之家》里边,那位有妻室的贵族最后到修道院看望爱人,她从他身边低头走过,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但有一瞬间,她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渥伦斯基在火车站遇见安娜,忍不住回过去再看她一眼。还有安娜在舞会上,以一袭黑裙,把吉蒂击败,落荒而逃。再有,包法利夫人一早从家出发,乘着马车进城,到小旅馆去和情人幽会……这些细节均是与男女情爱有关的,事情正在引向最主要却也是最危险的边缘,四下里肃静一片。他的双手离开膝盖,时不时打几个手势。他的脸型由于亢奋而改变了,变得比较胖和圆,咬嚼处的肌肉因活动而显发达,脸相有些粗鲁。他的眼睛在近视眼镜后面睁圆,转动灵活,并且发出灼亮的光。人们躲着他的眼睛,可他的眼睛却搜索个不停。这一节在带了些猥亵感的气息中过去了,他似乎累了,手落回到膝盖上,脸上的光泽褪去,暗淡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似乎觉着了难以启齿,可还是坚持说下去:我就是受了这影响,思想意识起了变化。有一回,他的表情又回到原先的木然,很像是一部说话的机器,一旦开启,便运作起来,不刹车就不停止。有一回,我走过女生宿舍,看见一个女生,正在穿衣服,她的胸部很丰满,我突然有了冲动,从此,我总是从女生宿舍门前来回,有时关了门,有时没有人,还有时,有人,在睡觉,我确实是很难控制住自己,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可是,很困难,我克服了困难。他实在是说多了,而且说得这样bào露。并没有人让他说这么多,可是,也没人阻止他,而是任他说下去。他继续说着,当他看到这女生时,目光由不得自己会去看她的某些部位,激动难已,并且,身体会起反应。他机械的声音里,有一股惯性,一路向下走着,无所阻挡。吐字间“咝咝”作响的齿音,颇像机器运作的金属摩擦声。多么怪异的晚上啊!男女生排排坐,听这样yíndàng的自白,而没有人离开。简直挡不住他说,他越说越放肆,竟然还说到了“梦遗”一类的。他渐渐气馁,身体和脸又瘦缩下来,瘪了似的,终于,他收尾道:希望大家接受我的教训,我愿意做反面教材。他抬起头,出乎人们意外,竟是轻松的,他颇为舒畅地笑了一笑。他的笑脸因是不多见,就也显得不同寻常,几乎有一种明朗。笑过之后,又回复了木然的原状,没有人敢再看他一眼。第二天,他没有来,以后也没有来。大家不再提起他,就好像,这个人从没有存在过。不久,新找的手风琴手就来报到了。也是从小学钢琴,这时候,速成手风琴的,一个较为年幼的初中生。他完全不知道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说话行动都很随便。不晓得他来此之前的经历,他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学校,曾加入过的宣传队又是什么样的宣传队。他言语中有一些全然陌生的措辞,不知何指,极令人茫然。人群就是这样,聚久了,便产生出内部的特定性语言,同一个字词里,也许是截然不同的含意,是由群体中的默契而定。这名新人既使大家感到新鲜,也感到不惯。有一日,排练中间,大家坐在地板上歇息聊天,此时,冬天已经过去,落地窗推开,初chūn的阳光洒满一地。他忽然指了郁晓秋说:我给你起个绰号。自从有过上回的事,人们,尤其是男生,对郁晓秋的态度都相当谨慎,以至于疏远,他这么一说,气氛陡地紧张起来。他自是不觉得,一径被自己的想象兴奋起来,从地板跳将起来,伸长手臂在空中大大地画一个弯势——就叫一个字:S。先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停了一刻,忽就都明白过来,无端地,众人都红了脸。他立在那里,四下左右地看,不晓得为什么都不做声,以为不理解,还想作一番解释,不料郁晓秋扑上前去,照脸就是一个耳光。他的脸因挨打加恼怒,顿成猪肝色。他才不管什么男不与女斗的规矩,迎上去就要还手,被拖住了,只能张口开骂。骂出的话全不着边,什么“气焰嚣张”,“反扑革命”,还有什么“美女毒蛇”,“糖衣pào弹”等等。看来这一记耳光确实吃得冤枉,他并不知道自己冒犯了什么,而且,他的孩子相全冒了出来。他被几个大男生按倒在地上,踢着腿,委屈与羞rǔ地哭起来,绝望道:被人打了耳光是万不能再做人了!大家忍着笑又将他拖起来,笑他小小的人,脑子里污七八糟不知装了些什么。这边闹着,那边郁晓秋转身出去,噔噔地上楼,将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包,复又下楼,跑过走廊,出了少体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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