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_王安忆【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阿三走进酒店,扑面而来是蒸蒸日上的气息,钢琴弹奏着一支舒怕特的夜曲。灯火通明里包着一处暗,有着烛光融融,就是咖啡座。柜台里的小姐忙碌着住房或者退房,红帽子推着行李车轱辘辘地穿行。电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阿三将那比利时人抛在了脑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好好地痛快一下。她心里跃跃然的,大堂里所有的情景都在向她招手,灯光映着她的眼睛,她自己都能看见眼里盈盈的光亮,她想:还是这里好啊!谁也不求谁,人人有份。迎面而来的人脸上都带着微笑,就像一家人一样。这才是大家庭呢!全世界的有产者无产者都联合起来,阿三脸上也露出了微笑,她在大堂有些熙攘的人群里穿行,耳边不时传来各种语言的谈话。这里,夜夜都举行着盛会,想来就可以来。

阿三走进咖啡座。全都满了,张张桌上都摇曳着一支蜡烛。人们头碰头地低语着什么,钢琴改奏了一支小步舞曲,就是那首耳熟的,有着许多附点,一扬一挫,有些造作的快乐和得意的小步舞曲,阿三对着入口处桌上的三个外国人说:我能坐在这里吗?她指了指空着的那个座。没有等他们回答,她便笑盈盈地坐下了,并且摸出她的摩尔烟给大家吸。小姐过来了,她点了一杯 白俄罗斯 ,一种甜腻腻,像咖啡糖一样的jī尾酒。然后,她说: 晚上好,先生们。 先生们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问他们从哪里来,其中一个回答,英格伦岛,她说她的名字叫苏珊,他们呢?他们也都报了名字:查理,艾克,琼斯。彼此就算认识了,他们全是漂亮的小伙子,有着褐色或金色的头发,眼睛的颜色是蓝或者灰,是那种标准的雅里安人种,都是可以上银幕做男主角的。只是他们都不爱说话,为什么?看来他们对我还不信任,阿三对自己说。于是笑得更可亲了。

你们是第一次来中国吧?阿三说,中国可是地大物博,而且,文明悠久,这些你们应当从地理书上学过,学过吗?艾克摇摇头,看起来他要比那两个更年轻一些,也嫩一些。她就先从他入手了,她说:武则天,听说过吗?就是和你们的伊丽莎白一样,也是女皇,江青,知道吗?看着艾克困惑的眼睛,阿三噗嗤笑了,说:好,那么你说,你知道什么,小伙子眨了眨眼睛,说:huáng山。啊,很好!阿三夸奖他。他笑了,像个大孩子似的。阿三很怜爱地看着他,说: 你使我想起我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叫比尔。 于是她就对他们说起比尔。他们三个都认真听着,并不插话。她说着,暗底下用luǒ着的膝盖抵了抵艾克的膝盖,艾克先是一缩,然后又停住了。比尔,他非常温柔,阿三最后结束道。

我能不能再来一杯酒。阿三的眼光从他们三个的脸上轮流扫过,请求道。那三个jiāo换了一下眼光,就有一个举手叫小姐来,又点了一杯白俄罗斯,阿三举着酒杯送到艾克眼前,劝他尝一口,真的很好。艾克犹豫着。眼睛在阿三的脸和酒杯之间来回走着,终于喝了一口。很好!阿三说,也在他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口。阿三感到身心都很轻盈,特别有说话的欲望。并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柔和清晰。她看着艾克的眼睛,那里的神情越来越坦率,开始兴奋起来。现在,轮到艾克说话了。他说他在他们国家,看过一部中国电影,名字叫做 huáng山 ,真叫他心向往之,阿三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好笑着,笑这些外国人都是有些死心眼儿,说熊猫就一个劲儿他说熊猫,说huáng山就一个劲儿他说huáng山,一点不懂什么叫做闲聊。

艾克喝的是啤酒,啤酒也渐渐地上来劲了。他不顾那两个年长同伴的阻止的目光,渐渐对阿三纠缠起来。可因为他是那么腼腆,他的纠缠便是胆怯的,迟疑的,抱着些惭愧的,他红着脸,眼睛湿润着,老要让阿三喝他杯里的啤酒。阿三就在心里说:看,就连调情都是一根筋的,要说喝啤酒就非要喝啤酒。阿三不说喝,也不说不喝,与他周旋着,眼看着嘴唇含住啤酒杯沿了,可她头一扭,又不喝了,艾克再止不住满脸的笑意。好几次,阿三的头发抚在他脖子里,他的激动就增加一成。

这时候,那两个提出要回房间,不由艾克反对,就叫来小姐买单。阿三喝足了,乐够了,正好也想走。此时,虽然带了几分醉意,但她仍然清醒地感觉到这个小伙子有些愣,而他的同伴却很刻板,这种不一致的情形会惹出麻烦的。她何必呢?她可不是像他们那种脑筋,一棵树上吊死的。果然,艾克不让她走了。她好歹哄他站起身,离开咖啡座,挽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往电梯。那两个年长的对阿三说道再见,就要从她手里接过艾克。可是艾克却搂住了她,怎么也不松手。小姐为他们扶着电梯门,等他们进去。可他们却拉扯成一团,无从分手,阿三对艾克百般温柔,劝他松手。那两个显然恼火了,有个性急的,竟把阿三从艾克怀里往外拽。这情景说实在很不像样。一些人从他们身后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上去了。小姐静立在他们身后,等待他们了断后再开电梯门。而他们相持不下。

他们奇异的姿态引来了人们的目光,那些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低头走过,装作看不见,喜欢看热闹的中国人则不然了,都往这边引头伸颈地张望。阿三心慌了,觉得大事不好,她带着求饶的目光对拉她的那个说:先上楼再说吧。想不到这话更加激怒了他,他一直对阿三没好感,她莫名其妙地参加进来,搅和了这个夜晚。阿三越向他解释,他越以为阿三是非进艾克的房间不可。他们都是第一次来中国,对这个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毫不了解。他们的心情一直很紧张,到了这时,受侵犯的恐惧就忽然成了事实。最终,他竟然叫起了 警察 。

此时,大堂里秩序依;日,钢琴在弹奏《魂断蓝桥》的插曲,《一路平安》。

柏树终于走出视野,车停了。车门打开,那个年轻的女警察先下了车。然后,劳教人员络绎而下。阿三下车时,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一下,险些儿没站住脚,几乎是从踏脚上跳下去的。她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先前做下流手势的女劳教,她若无其事地迎着阿三的目光,阿三瞪了她一眼。全体下车后,按照出发前分好的组排成小队,由前来迎候的管教中队长带领去各自的队里。

行李卸下来了,各人提了各人的,走进这坐落于空旷农田中的大院。正午过后的阳光静静地照着,院子里除了她们这些新来的,没有别人。院墙上方是黛色的山影,由于天气晴朗,边缘分明,连萦绕不绝的白色雾气都清晰可见。阿三和另两个女核属一个中队,包括那向她寻事的。阿三的头上扣了一顶草帽,压得很低,帽檐的暗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走在前边的中队长是瘦高的个子,穿着警服,没戴帽子,一束没加修饰剪的马尾辫垂在背上,她一直没有回头,似乎确信她们是跟在背后,老老实实地走着。走到院子深处的一个巷口,她拐进去了,前边是一扇铁门,她摸出钥匙开门,里面是一个天井,天井的三面是房间。房门口坐着一个女孩,手里编织着一件毛线活,一见中队长便站了起来。中队长让阿三几个在几张空chuáng上安顿下来,先吃午饭。因考虑到她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就照顾休息到两点,再去工场间劳动。说话间,那房门口的女孩已替她们打来了三暖瓶热水和三盒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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