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比尔_王安忆【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晚餐是各付各的账,按美国人的习惯。虽然阿三手头拮据,但她却因此有了平等感。吃饭的时候,美国人告诉她,他的妻子儿女还在国内,倘若他再续职,就会将他们接来。阿三对他的家事并不感兴趣,心想:我又不打算与你结婚,也正是阿三漠不关心的表情,加qiáng了美国人的信心。一走出餐馆,他就拉住阿三的手,说:让我们再开始一场筵席吧!阿三想起方才关于筵席的话,险些笑出来,想这些美国人都是看上去傻,关键时刻比鬼都jīng。阿三没有挣出她的手,抬头望着他的脸说:什么筵席?他认真地回答:就是总要散的筵席。他似乎受不了阿三的bī视,转过眼睛加了一句:我真的很寂寞。停了一会,阿三说:我也很寂寞。

后来,他们就到了他任教的大学专家楼的房间里。

这是一间老套房,新近才修缮过。现代装潢材料使它看上去更陈旧了。那些塑料的墙纸,单薄木料的窗帘盒,chuáng头的莲花式壁灯,尤其是洗澡间的新式洁具:低矮的淋浴用的澡缸,独脚的洗脸池,在这穹顶高大,门扇厚重,有着木百叶窗的房间里,看上去有一种奇怪的捉襟见肘的局促感。阿三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新式却廉价的吊灯,垂挂于昔日的装饰图案的圆心之中,嗅着房间里的气味,混合着男用科隆水,烤面包和奶油香的气味。这使她想起她任家庭教师的那座侨汇公寓里的气味。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她想起了比尔。

美国人被阿三所吸引,她在性上的大胆出乎他意外。相比之下,他倒是保守和慎重的。有一时,他甚至以为阿三是操那种行业的女孩。可是又感到疑惑,阿三并没有谈钱,连那顿晚饭都是一半对一半。当阿三套着他又长又大的睡袍去洗澡间冲澡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为难着,要不要给阿三钱。最后决定他不提,等她来提。可阿三并没有提,她走出洗澡间后,就专心地摆着湿漉漉的长发。她盘腿坐在chuáng上,有一些清凉的水珠子溅到他的身上。她的身子在他的睡袍里显得特别小,因而特别迷人。美国人忽觉得不公道,生出了怜惜的心情,他抱歉他说他不能留她过夜,因为门卫会注意到这个,并且他们还是陌生人。阿三打断了他的话,说,她知道,理完头发就开始穿衣服。等她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他叫住她,红着脸,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否……一边将一张绿色的美钞递了过去。阿三笑了,她沉吟了一下,好像在考虑应当怎样回答,而美国人的脸越发红了。阿三抬起手,很慡快地接过那张纸币,转身又要走,美国人又一次把她叫住,问他能否再与她见面。他说他下个星期日也没有课,还会去他们今天见面的酒店。

阿三走出专家楼,走到马路上,已经十二点了,末班轮渡开走了,她去哪里呢?这并没有使她发愁,她jīng神很好地走在没有人的偏离市区的马路上。载重货车哐啷啷地从她身边过去,脚下的地面都震动起来。她漫无目标地走着,嘴里还哼着歌。她洗浴过的luǒ着的胳膊和腿有着光滑凉慡的感觉,半gān的头发也很清慡。一辆末班车从她身后驶过,在几步远的站头停下,连车门都没开。阿三疾步上去,叫道:等一等。才要起步的车又哗的开了车门。阿三也不看是几路车,去哪里,便跨上了汽车,门在她身后砰的关上了。

现在,阿三的生活又上了轨道,那就是,星期天的下午,与美国人约会,吃一顿晚饭,当然是美国人付钱,然后去专家楼的套房,这有规律的约会,并不妨碍她有时还到某个酒店的大堂咖啡座去,如遇到邀请,只要不是令她十分讨厌的外国人,她便笑纳。不光是消磨时间,也为了寻求更好的机会,什么样的机会呢?阿三依然是茫然。可大堂里的经历毕竟开了头,逐步显出它的规律,阿三的目的便也将呈现出来。

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她避免发生太过混乱的情形。在这些流水似的大堂相识里,她基本保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关系。起初是美国人,后来他的妻子儿女要来,这种每周一约便结束了。其时她已经开始和一个日本商社的高级职员有了来往,但是真正的亲密关系是在美国人之后才发生的。这关系持续得并不长,因他本来就是阿三过渡时期的伴侣,阿三不喜欢日本人,觉得他们比中国人还要缺乏làng漫色彩,阿三与他相处的一段日子,是被她称为 抗日战争 的。她以她流利的英语制服了他来自经济qiáng国的傲慢。此外,在性上面,阿三也克敌制胜,叫他乖乖地低下头来。最厉害的,决定性的一招,是在他已经离不开阿三的时候,阿三断然甩了他,投向一个加拿大人的怀抱。

然而,这种相对稳定的关系,也是别指望长久的。在这样的邂逅里面,谈不上有什么信任的。彼此连真姓名都不报,虽然阿三致力于发展,可也无济于事。对方并没有兴趣深入了解,也不相信了解的东西的真实性。他们大都说的是无聊的闲话,稍一稔熟了,话就说得有些放肆。阿三的英语到了此时便不够抵挡了,弄得不好,还会落入圈套。她无法及时地领会这语言的双关和暗示的意思,还有些俚语,就更是云里雾里。她也意识到,凡热衷于在大堂搭识女孩的外国人,大都是不那么正经的。这倒和中国的情形一样,无聊的人才会到马路上去勾引女孩。而且,这些为了生意和供职在中国长期逗留的外国人,生活又是相当枯燥的,其中有一些,意趣也相当低下,这是有些出乎阿三的意外,她以为这些卑俗的念头是不该装在这样希腊神圣的头脑里。所以,开始的时候,她尽往好处去理解他们,直到真正的上当吃亏,才醒悟过来。这种失望的心情,是她对自己也不便承认的。

尽管阿三希望关系稳定,可事与愿违,她的相识还是像走马灯似的换着,要想找到美国人那样一周一约的伴侣相当不易。因此,阿三很快就念起美国人的好处。在最后分手的时候,这个中年人显然对她怀着留恋的心情。当然,阿三也明白,留恋归留恋,她要再往前走一步也不可能。美国人防线严密,有着他那种方式的世故。

酒店大堂就这样向阿三揭开了神秘的帷幕。在那灯光幽暗的咖啡座里,卿卿我我的异国男女,把话说出声来,都是些无聊的,没什么意思的废话和套话,阿三现在坐在那里,不用正眼,只须余光,便可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下一步还将做什么。

阿三能够辨别出那些女孩了。要说,她和她们都是在寻求机会,可却正是她们,最严重地伤害了阿三,使她深感受到打击。她从不以为她们与她是一样的人,可是拗不过人们的眼光,到底把她们划为一类。有一回,她坐在某大堂的一角,等她的新朋友。大堂的清洁工,一个三十来岁表情呆板的女人,埋头擦拭着窗台,茶几,沙发腿。擦拭到阿三身边时,忽然抬起头,露出笑容,对她说:两个小姑娘抢一个外国人,吵起来了。阿三朝着她示意的方向,见另一头沙发上,果然有两个女孩,夹着一个中东地区模样的男人,挤坐在两人座上。虽然没有声音,也看不见她们的脸,可那身影确有股剑拔弩张的意思。阿三回过头,清洁工已经离开,向别的地方擦拭去了,阿三想起她方才的表情和口气,又想她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个,似乎认为她是能够懂得这一些的,心里顿时反感。再看那女人蠢笨的背影,便感到一阵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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