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将生活与小说关系中思想的部分与物质的部分视为一体,并且反感于拆分为两部分的讨论,认为那样机械的做法,会损失小说的艺术。我将小说视为一种带了宿命意味的天然,将小说的完成视作一种感应的实现。所以,在我将这关系一体化之后,又进一步地将其虚化和神化了。当我比较顺利地写作了若gān短篇,甚至于若gān中篇,而终于写作长篇而不甚顺利的时候,那一个被我虚化与神化的联系竟幻灭似地消失了,我几乎是被迫地要求寻得一种具有实体性,规范性的手段,就好比huáng金分割的那样肯定的比例数据,而我找不到。就在我想找又找不到的时候,我则发现,小说是有科学性的、机械的、物质的部分。一些美丽的故事和完满的经验,足以走完一个短篇的行程,甚至勉力走到中篇的终点。然而,一部长篇,则要有故事与故事之间,经验与经验之间,逻辑的联络与推动。这一个逻辑的联络与推动究竟是什么呢?它包含了一种创造伟建筑的可能性,而我们毕竟是应当去创造一个宏大的存在。
1985年5月里的一天,我有机会参加了一个舞剧的报告会。舞蹈家舒巧与一位年轻的应导演,谈他们创作舞剧《画皮》的想法与体会。他们在创作过程中,遇到最大的困扰,是语言问题。记得他们是这样解释他们的困难:人们往往以为我国有多民族的舞蹈,素材很丰富,但素材不等于语言。一个小小的素材,可以形成一个舞蹈,生发与渲染一种单一的情绪,却远远不足以构成舞剧。因此,他们所讲的舞剧语言,是指舞蹈的抽象的形体表情的功能。
他们说道,因为舞剧(芭蕾)本是外来的形式,语言体系与其舞剧形式一致,就这么手与脚的几个位置,便可无尽地生发与推动下去。四百年来,无论什么题材,都可以用这样一套语言完成作品。而我们的民族舞蹈语言虽然丰富,可是却没有一种内在的逻辑动力,无从发展,只能将一个一个素材堆积起来。什么民族的题材,就用什么民族的素材,这样便产生了一问题,舞剧没有一个固定的语言手段。因此他们认为,我们的舞蹈只有字和词,却没有语法,而构成一出大舞剧,需要有逻辑严密的「语法」。他们再三地qiáng调:风格、风俗性语言与表达的基本技术性语言是两个范畴。他们目前的任务便是用科学的方法来整理民族的语言,以完成一个完整的表达的基本技术语言体系。舒巧说:「这可能是几代人的工作,但我想我们应该开始试试了。」
舒巧他们所为之困扰的其实也就是舞剧的物质的部分,这物质部分突出的表现为一个所待建设的类似huáng金分割的具有实体性、规范性、逻辑定点的系统手段。
然后,我在今年第三期《文汇月刊》上看到了作曲家赵晓生的文章:《我写太极》。他在文中所列小标题之一是「探求一个『蕴涵丰富,秩序井然的天地』」,标题中用引号括起的部分是引自著名作曲家罗忠。他写道:「在我心目中,中华民族历来缺乏真正能够称得上『哲学』的思考。唯一能称得上哲学的,在先秦诸子中,大概就是一部《周易》加半本《老子》,其余的只能称为『哲理』而难以称为『哲学』。」这个观点在今天来说已不新鲜了,有意义的在后面。他接着提出两个激动人心的例子作为《周易》里包含唯物主义的左证:「其一,德国著名哲学家莱布尼兹在1703年提出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次序图》相吻合的《论二进制计算》,成为现代计算机的理论基础。其二,现代生物学研究成果表明,DNA脱氧核糖核酸的遗传密码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四个。这些密码被破译之后,恰巧与六十四卦排列次序完全一致。」这个消息对于信息时代的今天,尤其是许多人很热情地要证明天下东西其实中国全有的时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有意思的还在后面。赵晓生又写道:「六十四卦之间的变化过程呈现出一条美妙jīng巧的曲线,显示事物之变易既非直线状,又非阶梯型,而是一种既均衡又不对称但富有规律,秩序井然的升降曲线。我在这一曲线中寻出它们在数的增减上的规律,并深深为这一yīn阳势力互相消长的复杂运动所激动。我认定,这是一条极有希望的途径,可以引导我去探求一个『蕴涵丰富,秩序井然的天地』。」且不论赵晓生的作品《太极》是否可能通向那一个天地,重要的是他告诉了我们两点:第一,中华民族的思维方法里缺乏逻辑的动力,给他的创作带来了障碍。第二,他企图以中国的唯物主义哲学成分为基础,建设一个中国音乐的科学天地。这表明赵晓生承认音乐里的科学的物质的部分,而这部分亦是由逻辑性的次序规定。
不久前,我写了一篇关于《亲爱的提奥》的读书笔记,我在这本画家梵·高的书信集里,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情。在梵·高绘画的初期,素描的时期里,他曾写信说:「画煤矿工人回家,是一个老题材了,但这个题材并没有很好地表现出来。」而当他成熟为一个色彩大师的后期,有一次他写道:「天空是huáng色与绿色的,地上是紫色,与橘huáng色的。这个好题材肯定可以画一幅油画。」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前者,是从情节出发,也就是从一种文学思想出发决定题材,后者则是从将思想物质化了的立场上出发而选择题材。
再回到舒巧的舞剧观上,我至今尚记得舒巧所说,她的舞剧观到1985年5月她发言的那一日为止,是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她qiáng调可舞性,就是以具备不具备舞蹈性决定题材,可是她逐渐发现这种舞蹈性实际上是把「以舞蹈表现生活」降低到「表现生活中的舞蹈」,而致使无论是《小刀会》还是《鱼美人》都落入了一个哑剧加舞蹈的模式。于是她开始转向第二个阶段,那是「四人帮」粉碎之后的日子,她放弃了可舞性,而主张从人物和剧情出发选择题材,可是,岳飞(舞剧《岳飞》)仍然没有自己的形体动作来表达自已的内容。然后,她又重提可舞性,但这不是早期的那个素材性质的舞蹈性,而是从抽象的动作表达的可能性出发寻找题材。这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过程:舒巧的第一个阶段,是一个素材的阶段,着眼点在于原始的材料,即生活中的舞蹈;第二个阶段,是思想的阶段;(令我发生兴趣的是,无论是舞蹈家、作曲家、画家,思想总是以一种文学性表现的。这且是后话)第三个阶段,则是思想物质化的阶段。在这一个阶段上,舒巧遇到了困难,就是前面所说的,民族舞剧缺乏一个固定的技术手段,也就是说,舞剧的物质部分的残缺不全,无以完成思想的物质化。于是,就有了舒巧和她的伙伴们要做的事情。
说了半天别人家的事业,应当谈自己本行了,却遇到了困难。我感到我很难将小说的思想与物质部分划分,并且清楚地表达这种划分。这是因为小说的思想与物质都是以同一种材料出现,在企图分解为二元的过程中极易混淆,这材料就是文字和语言。小说的思想与物质部分似乎没有距离,不同音乐舞蹈,以语言和文字思想,而最后落实的材料则是音响和动作,音响和动作,便是物质的部分。我们做小说的人,以文字与语言形成思想,思想再以文字和语言物质化,这给我们的讨论和表达都带来了许多问题。我在此篇中,借了别人家的行当,再三要说明的是与一切艺术一样,小说不仅是思想的生产物,也是物质的生产物,具有科学的意义,因此,我们应建设一个科学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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