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这种方式在当时都被艰难的生计掩住了,如今,在一个审美的领域里,我重新发现了它们。它们确实是以低效率和不方便为代价的,可是,艺术和现代化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
城市为了追求效率,它将劳动与享受归纳为抽象的生产和消费,以制度化的方式保证了功能。细节在制度的格式里简约,具体生动的性质渐渐消失了。它过速地完成过程,达到目的,余下来的还有什么呢?其实,所有的形式都是在过程中的。过程缩减了,形式便也简化了。所以,描写城市生活的小说不得不充满言论和解析,因为缺乏形式,于是难以组织好的故事。现代小说故事的变形、夸张、颠倒,都是为了解决形式的匮乏,但也无济于事。以至于,流làng汉、无业者、罪犯、外乡人、内省人、jīng神病患者,会成为城市生活小说的英雄,因为他们冲出了格式,是制度外人。他们承担了重建形式的幻想。在这一个发展中的时期,我们的城市其实还未形成严格的制度,格式是有缺陷的,这样的生活方式有着传奇的表面,它并不就因此上升为形式,因为它缺乏格调。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之下,人都是散了神的。而真正的形式,则需要jīng神的价值,这价值是在长时间的学习、训练、约束、进取中锻炼而成。而现在,显然时间不够。像我们目前的描写发展中城市生活的小说,往往是恶俗的故事,这是过于接近的现实提供的资料。
小说这东西,难就难在它是现实生活的艺术,所以必须在现实中找寻它的审美性质,也就是寻找生活的形式。现在,我就找到了我们的村庄。
1999年3月8日

也许这只是一句人人皆知的落后了的大白话,而我却知道,有不少人,甚至很多人并非为了自己的感觉,而是为了他人的观瞻而建设自己的人生与生活。因而窥察别人的生活与家庭,便成了我们生活的另一部分。
我们的生活好象就是以这两个部分组成的:一是生活给人看;二是看别人生活。我们同情别人生活不幸而自觉着幸福,我们评价着别人的是非长短而深觉自己又高尚又美好。于是,我们也无法不提高了警惕地想到,人家将对我们的生活怎么说。
这是一个极大的困扰,我们无法解脱这个困扰,我们很沉重,无法轻装上阵。为了这个困扰与顾虑,我们自己的感觉反倒下降,反倒被我们自己忽略。
我们心里充满了奇特的自尊与自卑。别人的目光对于我们是那么重要,使我们不安。如果得不到公众的承认与肯定,我们再幸福也不幸福了,我们再快乐也不快乐了。我们自己无法证明自己的幸福,我们的幸福无法由我们自己验明。我们被动地生活,寻找幸福,我们常常寻找不着,因为我们出发时就迷了路。

布景是写实的风格,细节比较繁琐,连墙壁上小孩写的骂人话都有。后门的门板上钉着牛奶箱,信箱,好几个电铃,铃上贴了小条胶布,写着“张”或者“李”姓。空调的落水管很仔细地顺到落水管边上,一起放下来。空调上方,爱惜地罩着绿色玻璃钢的雨篷,或者条纹布的伸缩雨篷。当然要是老房子,这种老房子功能外露,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那是做什么用。所以可以不要空调,而是木百叶窗,可活动的,必须做得十分到家。盖下来,可想见屋里一片森凉,翻起来,则一条条的光,亮亮地进去。
街面上的店多是小店,楼上可住人,从后门进去,前边是门面。
米店、油酱店、碗店、针头线脑店。服装店是一间一间的,门面不大,里头坐个老板娘,放下熨衣板在熨衣服,玻璃门上贴了招聘雇员的告示。总之,张一眼就知道这店里的内情。但是推门进去,还是有私密的气息。收银的帐台上,也是写字的桌上,放了写了半页的信纸,算了一半的家用账,顾客还是朋友的名片,谁给的几块糖果,小孩子的照片,奶嘴,男人的烟盒,女人的发网卡子。门前的行人大多面熟陌生,走过来走过去做什么,也大致知道个差不多。不过是从来不搭讪的,保持着矜持的态度,很严肃,各有各的大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
服装要讲究。这讲究不是说摩登,华丽,而是规矩。即便是到弄口搬是非,也要穿好了。上衣的拉链拉到领下二寸,裤缝是直的,皮鞋不必十分新,但必是擦亮,移了的后跟打上掌子。不要钉鞋钉,鞋钉有些像马掌,声音又太硬,有点替代品的味道。穿正经的西装也可以,对,就穿了西装,在门口“嘁嘁”地说闲话。而且,非要是男人,四十五岁朝上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打一点发蜡,双手插在裤袋里。
女人家顶好穿碎花布的衣裳,颜色新一点,花色带些乡气。“乡气”其实顶女人气。而且,没有市井气。男人市井气些好,显得应变能力qiáng,能对付世界,还有点草莽。流就流气,但不要油滑。女人却要“乡气”些,比较妩媚,又不是不顶事。她们穿碎花布的衣裳,家常的款式。头发还是不烫的好,打辫子,或者齐耳短发,斜挑了一边,别一个发卡。她们做什么呢?就做方才那时装店的老板娘。未婚的,就做前去应聘的雇员。慢慢学些生意经,再开自己的店。她们穿什么鞋?
脚样好的,穿布鞋就很好,横搭绊,或者,七十年代时,流行过的,中间系鞋带。千万不要穿塑料拖鞋,最粗鲁了。无论男女都需瘦,不能有赘肉。但不是广东人那样的jīng瘦,也不像农人,体力上的劳作形成的瘦,而是有些像知识分子,有智能生活的那种瘦。
说话呢,以上海话为主。上海话里,苏州与宁波两种口音可偏重些。这两种口音就像是yīn和阳,一个女性化,一个男性化。但却要倒过来说,前者男人说,后者女人说。这样,男人就比较善叙事,娓娓道来,耐心好,又有些缠不清。方才说的市井气里,再夹些抒情的气质,减去些俚俗。女人呢,说一口宁波腔上海话,就风趣和活泼了,否则,怕是要有些呆和乏味,就没意思了。而这里的女人,都要有意思,性情要俏慡一些,也就是妩媚的泼辣吧!
这些男和女,在一处上演的,必是喜剧无疑了。剧情呢,大致是像《新民晚报》“蔷薇花下”栏目刊登的那种。比如有一老伯,去迁他亡妻的骨灰,想到他亡妻是个喜欢热闹,广jiāo朋友的人,便顾虑会把旧邻鬼魂带到家中来,回家中转时,特意将骨灰放门外自行车上,不让野鬼进房,不料骨灰盒却叫小偷偷去,当作个万宝箱。又有一壮年男子,为试验妻子对自己感情如何,在家蒙了白被单装死,好听老婆哭几声,却吓着放学回家的独生子,转身没命地跑,便起身追赶,叫:无须跑!自然越追越跑,终至跌跤破头,夫妇再带孩子去医院包扎。再则,一售票员见一少年乘客携一猴子上车,十分激动,诚请多坐一圈车程,他可让其免票。还有,一妇女立于车内,有儿童站起让座,称她“阿婆”,坚执不就座,待有人称其“小姐”,则欢天喜地坐下。等等。就要是这一类的,你可说是荒唐,荒唐就荒唐,可是带劲呀!勃勃然的,出些小洋相,又无碍于你我。是不登大雅之堂,可本来就是“大世界”那样的人多又杂的戏院子,小舞台上的戏。说喜剧也许太过郑重,那么就是俗话说的:滑稽戏。
配乐可以不拘泥,哪个时代的流行曲都可以,只要是流行,人人会唱,尤其是那类雅一点的,甚至悲一点的。比如“梁祝”的“小别重逢梁山伯”,比如“问紫鹃,妹妹的花锄今何在”,比如“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在我的心中,我的心中”,重点是在后边半句,是小流氓在街头对了过路的阿妹唱的,还有,一张旧船票能否搭上当班的客轮之类。滑稽的人生里,也是含有世事的苍茫,但决不因此而凄凉下来,而是热心热肺热肚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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