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他的妻子有着惊人的美丽,是那种欧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脸部轮廓,眉眼间且是东方化的清秀。后来频繁露面于报纸和电影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就有些像她。他们的婚礼十分盛大,婚宴后走下汽车,走进家门,前后簇拥着男女宾客,浩浩dàngdàng。而新娘显然懂得以抑代扬的道理,因是这一日的主角,众星捧月的阵势,反装束得比平时含蓄,是朴素雅致的格调。她穿一身浅灰色西装,剪裁十分可体,裙子齐膝,白绸衬衣束在裙腰里,上装是技在肩上,头发是长波làng,直垂腰际。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亮,笑靥隐现着。她的美丽还在于如此地超凡出众,可她却一点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气,就是常言所说的"面善"。这一对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女儿,完全是一个洋娃娃,而且聪敏伶俐。星期日这一家出门,可是好看极了,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他们的美丽和风光,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就是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老子不是说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在我们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边,也是一个大家庭,居住着一整幢三层楼房。这是沪上一位著名绸布行业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历史应是可在文史资料上查得到。老太太是上海浦东本地人,想是伴随老先生起家,虽然如此家大业大,却依然保持着勤俭的本分。有时见她在后弄里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后期返还抄家物资,老太太已经故世,在还回家的一张旧沙发中,竟发现藏着有金银首饰,藏得如此完好,连翻地三尺的红卫兵都不曾发现,结果完壁归赵。这原是老太太积攒的私房。他家经常有些本地乡下的亲戚来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里来玩,被调皮孩子嘲笑他们的本地口音,却也不急不恼。老先生平日与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一个人带着一男二女居住在此。长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与我年龄相近,是我的好玩伴。这家的生活显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门户也不顶森严,邻里间来往略频繁一些。这家的媳妇,也就是阿大阿二们的母亲,也很美丽,是另一种风格,比较古典,五官特别jīng致和谐,亦很现代。因是几个女儿的母亲,又有着那样古旧的婆婆,她的装束比较素朴,印象中从未化过妆,可那一股摩登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虽然她家阿大比我还大一二岁,可她却很年轻,似乎与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纪。我们这幢房子里,三楼住的是一户昔日买办的管家,是这条弄堂的老住户,各家的底细都知道一些。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父亲五七年戴"右派"帽子这事,他家都知道。他家的外孙女也是我的玩伴,是个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诉我,阿大的母亲原是某著名舞厅的舞女,阿大的父亲则是个有钱的舞客,在她十九岁时娶了她,但夫家却极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允她进门,直到生下第二个女儿,才接纳了她。不知此话虚实如何,我却很喜欢阿大的母亲。那家的新娘不管怎么说终有些高山仰止,而她却是亲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说话风趣,看我们在一起玩得不怎么高明时,会调侃我们几句。虽然我们只是小孩子,她却也很给我们面子。有一次,我们找阿大玩,阿大,这位新入学的一年级生正在埋头做作业。我姐姐仗着她二年级的学历,大胆地替她抄写生字。阿大很紧张,很没经验地不时觑着房门外、在走廊上忙着的母亲的身影。这事情gān得是有些浑,相信她母亲一目了然,但她竟没做声,放我们过了关。
那时我还没上学,白天一个人在家,十分寂寞。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是可玩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我大约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将一个小纸团塞在鼻孔,不想吸了进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后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保姆也手足无措,不知拿我怎么办好。这时候,阿大的母亲听见动静走出来,一见这情形,返身进去取了个镊子,将我横倒在膝上,qiáng按住脑袋,没等我哭出声来,一下子就从鼻孔里钻出了那个倒霉的纸团。
他们家虽然是大家,但并不招摇,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说不了什么闲话,供邻里们猎奇。只有两点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居家生活。一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始,他家后晒台上,竖起了一杆天线,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电视机。在那年头,这是有些招眼的,所以阿大阿二们对这个话题,嘴封得很紧。有一回,阿二突然说起了昨晚的一个少儿电视节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止了她。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是识相的,一看这情形,便也不加追问,就此罢了。还有一点则是他家院墙上的一周碎玻璃片。前面已经说过,我家遭窃是我们弄堂里的头一遭,所以这周碎玻璃片显然不是防贼。那是防谁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隔壁弄堂是条人口拥挤的弄堂,本是不相gān的,可在大炼钢铁那一年,将我们弄堂与他们弄堂之间的隔墙拆去,抽出里边的钢筋炼钢去了,自此,两条弄堂便打通了。他们弄堂的孩子,总是到我们的宽阔的前弄里来踢球。球呢,又总是要越过院墙,落进院子。然后他们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矫健地翻过墙头去拾球。为此,经常会发生争端。而有了这一周碎玻璃,他们便不能自由进出院子。这是一个无声而有效的拒绝,对这些"野蛮小鬼"的尊严是一个挫伤。"野蛮小鬼",是我们弄堂对他们的称谓。有的星期天里,这家的儿子,就是阿大阿二的父亲,便爬上墙头,栽花似地补栽着碎玻璃片。他的态度很专注,也很悠闲,还带着些玩赏的意思,将这碎玻璃片栽得错落有致,在太阳下光芒四she。这时候,谁对后来的灾难都是没有预感的。
也像是方才说的,这城市的革命是从剪裤腿、脱皮鞋开始的,我们弄堂里首当其冲第一人,便是那家读土木专业的大儿子。这一日下午,他赤着脚,拎着皮鞋走过弄堂,走进家门。他赤脚走回来的样子倒也还可以,并不十分的láng狈,走进门后,还回头对尾随身后起哄的"野蛮小鬼"呵斥了几句。那帮小鬼见他气焰不减,就吃不准是怎么回事,竟有些吃瘪地退了回去。可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头,大事情接踵而来。
我永远难忘在那绸布行业主家中,进驻了整整一星期红卫兵,有一日我走过后弄,从厨房的后窗里,看见阿大母亲的情景。她正在红卫兵的监视下淘米。这已经使我很惊讶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竟然还正常地进行一日三餐。更叫人意外的,是她安详的态度。她一边淘米一边回答着红卫兵们的提问,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并且,她衣着整齐,gān净,依然美丽。除去比通常神情严肃一些而外,没有大的改变。这使我突然的一阵轻松。自从他家进驻了这伙红卫兵,整条弄堂就都笼罩着沉闷的空气,小孩子不再到弄堂里玩耍,人们即便在自己家里,说话也都压低了声音,那些喜欢聚集在后弄里说长道短的奶妈保姆们,现在安分地各在各的家中。人们怀着恐惧的心情,想象他们全家老小这时的情形。有一些可怕的传说在邻里间流传,说是他家老先生从二房太太处带到这里,七天七夜不被允许睡觉,轮番审问。我们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老先生,心里以为他又老又衰弱,要熬不过去了,这一家也要熬不过去了。可是,却出人意外的,阿大的母亲竟还在淘米起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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