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费德里奥》序曲奏起了。在那青青山峦的巨大的环抱下,在那二万人聚集的广场的环抱下,在那层层石阶庄严的环抱下,那一具舞台是十分的小,那一支乐队是十分的小,那一句乐声是十分的微弱。微弱的乐声缓缓升起,在回dàng的风声之中,缓缓升起,乐声渐渐地注满在这山峦之下的广场之间。在这几乎要是庄严的一刻里,却有一个男子,捧着饭盒,从容地穿过舞台,为那摄影师递了去,人群里便有愉快的笑声。那笑声与那肃静,与那庄严的乐曲,竟丝毫没有一点冲突,于是,我也笑了。这时候,忽然小号响起了,小号是在场外响起,这是《费德里奥》序曲中著名的段落,小号嘹亮有如征战的号角,在场外悠扬地响起,穿过万头攒动的广场,与前台的乐声汇合,又好象领导了前台的乐声,翻过了青山,越过了河流,豪迈地远去。二万个人一起转动了脑袋,寻那小号声去,在广场后面,高高的山峦上,有一座石堡,号声似乎就从那石堡里遥遥地响起,这是戏剧性的段落,而小号已与乐队汇合,从那神秘的幽森的古堡里消失。人群里掀起惊喜的声làng,贝多芬依然在镇定地歌唱,人们这才又渐渐地静了。
然后,贝多芬的第九jiāo响曲奏起了。几乎是与第一个乐章的第一个乐句同时起来的,最高的一级台阶后面,那最后的一排山峦,那极远极远的天边,忽然的,滚滚而来一阵雷鸣,雷鸣如礼pào一般,轰然而起,蛇形闪电无声地在山顶上黛色的天空里舞蹈。这是神圣的一瞬间,地动山摇。音乐在远去的雷声之间紧张的急促的聚jīng会神的行进,雷声滚滚而去,滚滚而去。乐声逐渐qiáng大起来,压倒了山谷间回dàng的风声。那微弱的音量却以一股威慑一切的气度,压倒了呼呼作响的风声。乐声像乌云一样,弥漫在二万人的头顶。雷声又骤然而起,闪电在天空飞舞,这是一幅壮丽的图景,二万人被这图景征服了,连最最快乐的孩子都忘了嬉笑。山峦上,参天的大树无声地摇摆起伏,好象深绿色的波涛,雨点落了下来,人们都没有动。那正是乐章之间的间隙,四下里一片雨打树林的寂静的沙沙声,那是最深最深的寂静。那寂静的沙沙声好象是一个巨人的脚步。我想起这一座山的名字是一个力大无穷、无所不能的巨人,这巨人是谁?乐声又起来了,那是如歌的柔板,在雨声的沙沙的衬托下,乐声是沉思着进行。雨声却响亮了起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大雨倾盆而下,二万个人几乎是在一秒钟内,站起身来撑开了伞。二万具五颜六色的伞如chūn天绽开的鲜花一样高高地举了起来。人们忽然快乐地笑了,二万个人快乐地笑着高举着伞,站在威严的层层石阶上,望着贝多芬的第九jiāo响曲在雨中进行。指挥台恰巧是在帐篷的沿外,剎那间那指挥已成了一个疯狂的水人。而他挥舞着指挥捧,激昂地甩着头,乐声没有停止,乐声进行着。雨点急骤地打在二万柄鲜花般的伞顶上,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乐声消失在雨伞的巨响之中。只见那浑身透湿的指挥愤怒一般地挥动着指挥棒,就像在指挥一支乘胜的军队。人们笼罩在雨声的巨响中,快乐地笑着。雷声大作,闪电在头顶上的天空盘旋。灰暗的天空被雪亮的闪电撕裂了似的,惊心动魄而却瑰丽地明暗着。忽然之间,那遥远的、在台阶最最底下的舞台上,合唱队员们庄严地站立了起来,无声地张开了宏亮的歌喉。乐队无声的雄壮的演奏着,合唱队无声的激越的歌唱着,歌唱着那著名的诗句──
欢乐啊,美丽的神的火花。
在这一剎那间,我忽然的、不知为什么的想起了波恩的贝多芬广场,波恩的绿茵草地上水泥管垒成的贝多芬头像,贝多芬的小街上的故居,而那故居里其它什么都忘了,独独地想起了贝多芬的助听器,那是如喇叭一样,如chuī火筒一样的,生了绿锈的破烂的助听器。那助听器忽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充满了绝望的神情,这是最最彻底的绝望的神情。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故居里其它什么我都忘了,独独地记得这助听器。那是多么多么绝望的形状,如果绝望也有形状。那是犹如宿命一般的绝望。我不忍去想那助听器了,我无法去想那助听器。我避开那助听器,却想起了一个传说:有一支送葬的队伍悲恸地行进,却看见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徘徊,习俗以为送葬的队伍从身后走过是不祥的预兆,那道路上的人顿时将被恶运攫住。可是,送葬的队伍忽然认出了那人。他们便说,「等一等,是他。」送葬的队伍说:「等一等,是他!」送葬的队伍停止了脚步,目送他走远,才继续上路。我永不能忘记这一个不甚可靠的传说里,送葬的队伍说:「等一等,是他。」令我感到一股彻心的安慰。乐队无声地演奏着,合唱队无声地歌唱着,歌唱道──
欢乐啊,美丽的神的火花。
雷电如蛟龙一般在空中旋舞,雨哗哗地倾注,在我们脚下注成千万条小溪,沿了石阶一级一级流淌成快乐的爆布。乐队与合唱队歌唱得无比激昂,歌声融进了雨声、雷声和松涛阵阵。就在这时候,我忽然的有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觉得,我们,我们二万人全成了贝多芬。这里有二万个耳聋的贝多芬,二万个欢乐的贝多芬。我们二万个贝多芬伫立在雷电jiāo加的苍穹之下,无声地歌唱欢乐的颂歌。指挥作了一个伟大的悲壮的绝望的又希望盈盈的结束的手势,乐队站了起来。
二万个人,谁也不离开,二万人全站在水流潺潺的台阶上。雨,渐渐地息了,雷声滚滚地远去了,人们收拢雨伞,雨水沿了伞尖流入台阶的石缝里,荒草之间又长出茸茸的青草。指挥复又转回身去,乐队坐下了,重新,又一遍地演奏第四乐章。这是神灵的旨意,随了乐声渐渐起来,雷声又滚滚地来了,雨又蒙蒙地下了起来。乐声激越地行进,雨点便也激越起来,只在小小的休止的时候,停息那么小小的一瞬,那是真正的休止,那是真正的肃静,四下里没有一点声息,连风声也偃止了。雨点顺了伞尖,无声地滴进石缝间的青草上。乐声又起,雨声复起,合唱队又一次地起立,庄严唱道:
欢乐啊,美丽的神的火花。
欢乐的颂歌在雷电中升腾,这真是一幅奇异的景像,二万个人背着行囊,裹着绑腿,走过纵横jiāo通的石子街面,经过昔日学生监狱的森严的门前,穿过毁后重建的老桥,背朝着一座王宫的废墟,踏着铺满落叶的山路,登上山顶,来到一个拋荒四十年的战争狂人的遗迹,在这遗迹上演奏二百年前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欢乐颂」。这就好象是二万个人一起来赴一个共同的约会,一个预定了二百年或更长久的约会,为了赴这一个欢乐的约会,二万个人走过了二百年的崎岖的道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约会啊!
乐声和歌声一起止了。雷声滚过山峦,向天际远去,乐队退下了舞台,人们纷纷走动,跨过一梯一梯的石阶,向山下走去。天已擦黑,飘着无声的雨丝,忽然,身后响起一片整齐的歌声,一群人站在台阶上,朗朗地唱道:
「欢乐啊,美丽的神的火花。」
当他们唱完一段之后,走散了的人们便回过头去热烈地揶揄地鼓掌,然后又另有一队人站在另一层台阶上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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