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恋_王安忆【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她只是不说话,一针一针织着。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文化宫不错,清静。要到工厂,你试试。我原先在果品公司上班,一天八小时净是站着,还要和些二流子打jiāo道,那才是倒霉呢。”

“怎么还有二流子?”他不解地问。

她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二流子就是二流子呗。”

他不好意思再问,心下还是纳闷。

她这才缓缓地解释道:“我在那里站着,就有不少臭男人故意来买gān果,实际并不真为了买gān果,懂吗?”

“懂了。”他说,却有些难堪,不敢看她。

“我不算难看吧?”她忽然问道。

他嗫嚅着没办法回答。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过了,又说:“我的毛衣织得好看吗?”

她将织了一半的毛衣展开,举起来,遮住了脸,叫他看。他只得回过头去看。

太阳在她身后,将毛衣照得透亮,她的轮廓便清晰地映现了出来。原来那毛衣花样是单薄的,网眼重迭,给人厚实的感觉。然而毕竟是有了遮挡,他镇定下来看着毛衣后面映现的那姣好的轮廓。而她在毛衣后面,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心里有了把握,快活极了。他忽然发觉那毛衣后面眼睛神秘地闪烁。就像星星在夜空里闪烁。一阵慌乱,转回了头,喃喃地说:

“好看。”

她这才将毛衣放下,继续织着。

这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忽又问道:“你刚才是说我好看,还是毛衣好看?”

他见她故意装憨,叫他难堪,便有些气恼。可又实在觉得她可爱,只得回答:“都好看。”答出之后,则是脸红心跳,几乎想逃跑。

她自然是觉出了这个,便放过了他,随便地扯了一些油盐酱醋的闲话,告辞走了。走是径直地走了出来,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反叫他怅怅的。

有了这一次以后,他们的关系便像解冻了一般,又往来了。说的虽是闲话,可却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并且往来得十分密切。她几乎每日都在他办公室里坐着,那同屋的同事总是识趣地避开,给他们方便。他们心里虽是不安,可是头脑昏昏的,已经不在乎那些了。竟有一日,他到了她的打字室。隔壁是领导的办公室,领导是不坐班的,白天游艺室又不开,整幢小楼,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两人坐在空dàngdàng的楼里那间狭小的房里,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那辽辽的空寂与这狭狭的距离,都在bī迫着他们,bī迫着他们说一些有意义的话。那些平日里的闲话在这里,便显得又无聊又做作,谁也说不出口了。沉默了半天,她从打字机前的高凳上站了起来,他的心陡地缩成一团,几乎要闭过气去。他感觉到她在朝自己走来,他们之间本只有一步之遥,可是不明白她怎么会走了那么长的时间。他头晕了,天旋地转。她站在了他的跟前,他支持不住了,实实在在支持不住了,竟向她求援地伸出手去,她也正向他伸着手。他们只有抱了,如不互相抱住,他们便全垮了。当他们抱住的时候,心里反倒一下子轻松了下来,解脱了什么似的。他抱住她的火烫火烫的身子,她抱住他冰冷冰冷的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窗外是蔚蓝的一块天,有着几缕淡淡的云彩,慢慢地飘移。他细长的手指在她脖领里轻轻地摸索,犹如冰凉的露珠在温和地滚动。她从未体验过这样清冷的爱抚,这清冷的爱抚反激起了她火一般的激情。他好似被一团火焰裹住了,几乎窒息。这是快乐的窒息,哦,他们是多么多么的快乐!哦,天哪,他们又是多么多么的罪过!

从此,犹如大河决了堤,他们身不由己。互相的渴望逐步上升,白日打字间里的会面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需要。他们开始幽会,一次,又一次。吃过晚饭,便找了借口出门,到远远的偏僻的地方碰面。然后由他骑着她的小轮子女车,而她则坐在车架后面,一起往更远的地方去,往往走出了城外。他们忘记了一切,不顾羞耻,不顾屈rǔ,卷在树丛里,狂热地抱成一团。除去爱情的一切激动与快乐以外,还有冒险的快乐,悲剧的高尚的快乐,叛逆的伟大的快乐……几乎是毫无知觉的,三星已经西沉,只得回去。分手的那一刻是最最揪心的了,心里明明都是柔情,却要装作陌路人,不认识似的各走各的,各回各的家。

女人总是在等他,并不多问。他从心里感激她的缄默。可又希望她盘根索底地追问一番,他可以解释。如今她这样一问不问,倒像是一切明了似的,却又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他甚至觉出了她眼光里的鄙夷,心里是十分的内疚。女人是什么也不知道,可又似乎什么都知道。晚上,男人自己出去并不是常事,何况神情总有点惶惶,回家来也是惶惶的,一头栽倒在chuáng上,便不再动弹,睡死了一般,连呼吸都没了似的。可是待到真正睡熟,却又不安分起来,翻身特别多,姿势也奇怪起来,完全不同往常。以往,他就是再疲劳,也免不了与她缠绵一番,随后才像只猫似的,乖乖地蜷成一团睡了,安静得像胎儿。她看着他的睡相,心里总是爱怜。如今,那宁静到哪里去了呢?当他屏气敛声假睡的时候,她也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互相都要使对方相信自己睡熟了,睡得很平静,很安心,什么事情也没有。等他真正的入睡,满chuáng的翻腾起来,她才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满心里都是忧虑。她是个极聪敏的女人,心里可说是一潭清水。如果她再勇敢一些,再低俯一些,便可以断定男人是遇上了男女之间的纠葛。她的智慧足以使她dòng察一切。可她却不够勇敢,又太自爱,她想遍了所有的理由,独独没有想到这个。然而,由于她是绝顶聪敏,所有的理由都不能说服她。她依然是疑虑重重。可是因为她的不够勇敢,因为她极其地爱他,她又从不曾想过要去问他一下。如果那样去做,以她的坚决与聪慧,软弱的他是当不得一问两问,就会合盘托出的。可她不问,只是忧心忡忡地望着在睡梦里挣扎扭动的男人,一夜一夜地不能入眠。

他如同赎罪似的向她献殷勤。有些极其无谓的家务,他也要以百倍的热切与执著争夺。她洗衣已经洗到了最后一盆水,几分钟便可结束,他也必要争抢到手;她端了一叠碗,他也非夺过来由他端不可;她下了班明明可以顺道接了小女儿回家,他偏偏要绕道远行去负起这个责任。洋灰地更是一日三遍地拖洗。小女儿秋天就要上学,已经不小了,他还要抱在膝上,紧紧搂着亲个不住,直亲到她大哭大闹大骂着“臭爸爸”才罢休。大女儿静静地看着,不笑也不生气,眼睛里却有一种审视的表情,于是,他便极力地讨好大女儿,问长问短。学校里要买蜡笔,他连二十四色水彩颜料都买了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减轻不了一丝负罪的心情,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她竟也觉着了痛苦。她是以反抗的态度对待男人的怀疑的目光。男人问她,这么晚了,是gān什么去的。她便使性地回答:找野男人去了。因为说的正是实情,碰着了要害,自己先战栗了起来。却又为这战栗生气,嘲笑自己胆小,更说一些胆大妄为的话,自己却越加地沉重。沉重于她是极其陌生的感觉,她是从不知晓生活中有沉重的一面,有负责任的一面。由于这陌生与不惯,这沉重感对她便比对任何人都更压迫。为了摆脱这压迫而又摆脱不掉,她变得非常狂躁,甚至对虽不算深爱却也喜欢的儿子,也常常发火,为了一些小事就揍得他鼻青脸肿。过后又是心疼又是懊恼,只能抱着儿子痛哭。儿子用小手抹着她的眼泪,她的心几乎要碎了。对儿子尚有妥协的时候,对男人她可绝对不。她永远是粗bào地对他,白天不给他个好脸,夜里只给他个背脊,心里却软得要命。男人只是不懂,因为他那极端的骄傲,而不愿意懂,他一夜就能抽出一地的烟蒂。可是,他毕竟是个身体与神经都极qiáng的男人,他终于要采取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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