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_王安忆【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接着,一块红盖头蒙上来了,眼前陡地暗了。这时,王琦瑶的心才擂鼓似地跳起来。她领悟这一时刻的来临,心生畏惧,膝盖微微地打颤。灯光开明,眼前的暗变成了溶溶的红色,虽是有光,却是不明就里的光。王琦瑶发热似的,寒颤沿了膝盖升上去,牙齿都磕碰起来。片厂里的神奇在光里聚集和等候着。有人走过来,整理她的衣服,又走开了,带来一阵风,红盖头动了一下,抚着她的脸,是这一下午的紧张里的一个温柔。她听见四周围一连串的 OK 声,是速进的节奏,有几分激越的,齐心奔向一个目标的,最终是一声 开表拉 。王琦瑶的呼吸屏住了,透不过气来,她听见开麦拉走片的机械声,这声音盖住了一切,她完全忘记了她该做什么了。当一只手揭去红盖头的时候,她陡然一惊,往后缩了一下,导演便嚷了一声停。灯光暗下,红盖头罩上,再从头来起。

再一遍来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远去了,不复再现,本来也是幻觉一样的东西。王琦瑶清醒过来,寒颤止住了,心跳回复正常。红盖头里的暗适应了,能辨出活动的人影。灯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连串 OK 也是例行公事,那一声 开麦拉 虽是例行公事,也是权威性的,有一点不变的震撼。她开始依着导演的jiāo代在脸上作准备,却不知该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如何有憧憬又有担忧。喜怒哀乐本来也没个符号,连个照搬都没地方去搬的。红盖头搞起时,她脸上只是木着,连她天生就有的那妩媚也木住了。导演在镜头里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失误,王琦瑶的美不是那种文艺性的美,她的美是有些家常的,是在客堂间里供自己人欣赏的,是过日子的情调。她不是兴风作làng的美,是拘泥不开的美。她的美里缺少点诗意,却是忠诚老实的。她的美木是戏剧性的,而是生活化,是走在马路上有人注目,照相馆橱窗里的美。从开麦拉里看起来,便过于平淡了。导演不觉失望,他的失望还有一点为王琦瑶的意思,他想,她的美是要被埋没了。后来,为了补偿,他请一个摄影的朋友,为王琦瑶拍了一些生活照,这些生活照果真情形大异,其中一张还用在了《上海生活》的封二,以 沪上淑暖 为题名。

试镜头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这是片厂里的小事一桩。王琦瑶从此不再去片厂了,她是想把这事淡忘,最好是没发生过。可是罩着红盖头,灯光齐明的情景却长在了心里,眼一闭就会出现的。那情景有一种莫测的悸动,是王琦瑶平静生活中的一个戏剧性的片刻。这一片刻的转瞬即逝,在王琦瑶心里留下一笔感伤的色彩。有时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会有一点不期然的东西唤起去试镜头的那个下午的记忆。王琦瑶这年是十六岁,这事情使她有了沧桑感,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止十六岁这个岁数了。她还有点躲避吴佩珍,像有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放学吴佩珍约她去哪里,十有九次她找理由拒绝。吴佩珍有几次上她家找她玩,她也让娘姨说不在家推了。吴佩珍感觉到王琦瑶的回避,不由黯然神伤。但她却并不丧失信心,她觉得无论过多少日子,王琦瑶终究会回到她的身边。她的友情化成虔诚的等待,她甚至没有去jiāo新的女朋友,因不愿让别人侵占王琦瑶的位置。她还隐约体会到王琦瑶回避的原委,似乎是与那次失败的试镜头有关,她也不再去片厂了,甚至与表哥断了来往。这次试镜头变成她们两人的伤心事,都怀有一些失败感的。后来,她们逐渐变得连话也不大讲了,碰面都有些尴尬地匆匆避开。当她们坐在课堂的两头,虽不对视,可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有一种类似同情的气氛在她们之间滋生出来。去片厂的事情是以一声 开麦拉 告终的,这有一种电影里称作 定格 的效果,是一去不返,也是记忆永存。如今,课余的生活又回复到老样子,而老样子里面又是有一点新的被剥夺,心都是有点受伤的,伤在哪里,且不明白的。本来见风就是雨的女子学校,对这回王琦瑶试镜头的事,竟无一点声气,瞒得紧紧的。两人虽然没互相叮嘱,却不约而同地缄口不提。其实在一般女学生看来,能为导演看上去试一回,已是足够的光荣,成功则是奢望中的奢望。这也是王琦瑶她们原先的想法,可一旦走到了那一步,情形便不是旧时旧地,人也不是旧人,是付出过代价的,有些损失的。若非是吴佩珍这样将心比心的旁观者,是体尝不到这番心境的。

导演为拍照片的事打电话给王琦瑶,是在一个月之后了。听到导演的电话,王琦瑶的口气不自主就变得生硬起来,还有点讽刺地,问他有何贵gān。导演说有一朋友叫程先生的,是个摄影师,想替她拍些照片。王琦瑶说,她是并不上相的,还是请程先生找别人吧!导演笑道:瑶瑶生气了!王琦瑶就不好意思再推了。过了一天,那程先生自己来电话约好时间和地方,到时候,王琦瑶遵程先生吩咐,带上自己的几件旗袍和裙装,按着他给的地址去了。程先生住在外滩的一幢大楼,顶上的一层,房间是重新隔过的,装修成一个照相间,拉着布幔,有一些布景,欧洲的城堡,亭台楼阁什么的。里边另有暗房和化妆室。程先生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戴着金丝边近视眼镜,白衬衫束在用带西装裤里,很jīnggān的样子。他让王琦瑶进化妆间修饰一下,自己在外面布灯。王琦瑶从化妆间的窗户看见了外滩,白带子似的一条。星期天的上午,太阳格外的好。海关大钟当当地敲着,声音在空气里散开,听起来是旷远的意境。江边的人是如豆的大小,亮晶晶地移动。王琦瑶的眼睛从窗外移回来,忽有些茫然的,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什么。她无意地抑制了自己的希望,不让这希望漫生漫长。她已是受过打击的,心里难免有点灰。她其实无意地也欣赏着自己的希望成灰,顾影自怜的。到程先生这里来,她对自己说是照顾导演的面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她自己是无所谓。她很无所谓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涂了点唇膏,也懒得换衣服,就这么走出了化妆间。

程先生已经布置好了,背景是一幅橙色的布幔,布幔前是一个花几,几上是白色的马蹄莲。他请王琦瑶站到见旁去,退几步又进几步地端详着。王琦瑶也是以无所谓的表情接受这样端详,并无窘色,曾经沧海的样子,不过也是天真的 曾经沧海 ,暗底里使劲,有些夸张的。程先生的眼光和导演是不同的,导演要的是性格,程先生只要美。性格是要去塑造什么,美却没有这任务。在程先生眼里,王倚联几乎无可挑剔,是个标准美人,每个角度都有每个角度的美。她又不是拍惯照片的那样,有着无可矫正的坏毛病。是一张白纸,想画什么图画就画什么图画。她却也不是不大方,并不忸怩的。她的大方是有试镜头的经历作底的,也是有过锻炼。因是失败的锻炼,她的大方里便有了一点谦逊和腼腆,是楚楚动人的。程先生心里很满意导演朋友的推荐。他这个照相间里记不清来过多少美人了,都是程式化的,已经完成的照片似的,他只是在复制而已。这时,他内心竟有一些地激动,这情绪似乎传达给了王琦瑶,当灯光亮起时,她竟也生出一点无名的希望。这希望是退一步希望,还是崛起的。程先生的照相间自然是比不上片厂,有些小儿科的,气氛是冷清的气氛,可它却也是认真的,诚实的,从小处做起,奋发的,使人愿意合作的。王琦瑶不由地收起那无所谓,流露出一些兴趣和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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