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_王安忆【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不知什么时候,梦里忽然一惊,听玻璃窗响。醒过来,玻璃窗又是一响,似乎有人在扔石子。她起身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楼下弄里一地月光,并没有一个人。她停了一会儿,刚要放下窗帘,那院墙的影地里却退出一个人,仰头站在月光里。两人一上一下地看了一会儿,王琦瑶转身回到chuáng前,拿件衣服被上,然后下了楼去。后门一开,便蜇进一个人来,两人默不做声,一前一后上了楼梯。

房间里没开灯,但有月光,两人却都对月光背着脸,不愿让对方看清似的。一个坐在chuáng沿,另一个却站着,抱着胳膊。又有一些时间过去,站着的说:你回来了?坐着的垂下了头。站着的又说:你跑什么?难道我会去追你?随即冷笑一声,退到沙发上,点起了一支烟。这时,月光照在她脸上了,是惨白的,头发蓬乱着,一团烟雾腾起,又遮住了她。他不说话,兀自脱了衣裤,躲进被窝,蒙上了头。她吸着烟,脸转向窗户,月光勾出她的侧影,烟雾缭绕,像是另一世界的人形。不知夜里几点,总之,连猫儿都睡着了。她终于吸完一支烟,将烟头揪灭在烟缸里,然后起身走到chuáng边,上了chuáng。这一夜是静默的,一切是在沉默中进行,没有吸泣,没有吃语,甚至连呼息都堪息着。后来,月亮西移了,房间里暗了下来,这一张chuáng上的两个人,就像沉到地底下去了,声息动静全无。在这黑和静里,发生的都是无可推测的事情,所谓稳秘就指这,听不得,看不得,甚至想不得,无以为计,无能为力。这个夜晚,只有一样东西是不安静的,那就是楼顶晒台上的鸽子,它们一夜闹腾,咕咕地叫个不停,好像有谁在摸它们的窝。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冬日少有的明媚阳光下,老克腊骑车走在马路上。他问自己:这难道不是做梦吗?周围的景物都是鲜明和活跃的,使夜里的梦质显得虚无渺茫,并且令他恐惧。他记不起是何以始,又何以终。他现在爱往人多的地方去,壮胆似的。他还喜欢白天,太阳升起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最怕的是天色将黑米黑时分,一股惶惑从心底升起,使他坐立不安。他常常事先就定下一些活动和约会,可等到晚饭后七八点钟,夜间的节目即将拉开帷幕,他却不由自主地车头一转,驶上去王琦瑶家的路上,就好像那些梦雳在向他招手。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去唱片行?也没有听唱片,家里的唱片已蒙上灰尘。在那些他坚持回到自己的三层阁上的夜晚,他多半是通宵不眠,睁着眼睛。老虎天窗外是空寂的天幕,看久了,一颗心都要坠下去似的。那些梦魔此时在清晰的意识里都复活了,而且分外鲜明生动,靠他一个人承受着,无依无傍,真的不行。他只有去王琦瑶家,却又制造了新的梦质。他横竖是不得安宁,因此他就有些豁出去了。有一日的早晨,他没有早早地从王琦瑶的chuáng上溜走,而是看着晨霭一点点照亮房间,他看见了枕畔的王琦瑶,王琦瑶也看见了他。两人互相微笑了一下。

早上吃什么呢?停了一会儿,王琦瑶问,好像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了。他没说话,手越过王琦瑶的身体去chuáng头柜上摸香烟。王琦瑶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支,他们接火的样子,也像是一对夫妻。这时,第一线阳光she进来了,停在窗框的一边,清晨阳光里的烟雾透露出些倦怠和怅惘,这一日没开张就已到头了似的。几点钟上班?王琦瑶又问。他回答说不上班,放寒假了。王琦瑶一想,是啊,眼看chūn节就到眼前了,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呢,便说:这年怎么过呢?他说:和往年一样过。王琦瑶就说:往年怎么过我还真不知道呢。他听出这话里使性子的意思,并不搭腔,王琦瑶也就把那点意思收了回去,笑了笑,说:年初二清张永红一对来吃饭,如何?他说很好。两人不再说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太阳已经把窗帘照得通红,满屋都是光,光里是包血流动。直到中午,他们才起chuáng,简单下点面条,王琦瑶便要他帮忙大扫除。将被褥晒出去,chuáng单泡在肥皂水里,拉开橱柜扫尘排灰,两人倒也gān得意气奋发。一宿和一晨的晦湿气,都一扫而空,心情也清明起来。掸扫完毕,王琦瑶洗chuáng单时,便打发他去浴室洗澡,再买些熏腊gān货,好存着过年。等他一身清慡地带了东西再进王琦瑶家,已是点灯时分。虽是天晚,却也看得出房间里窗明几净,空气都是新鲜的,桌上放着饭菜,王琦瑶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见他进来,就说:吃饭吧!

这一晚上是少有的安宁,他甚至想:人生求的不就是这个?他和王琦瑶说着小时候的故事,爬墙磕破头,偷jī蚀把米的jī毛蒜皮。王琦瑶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他的话就变得越加琐碎哟唆,电视机里的声音是画外音。弄堂里不晓得哪个性急鬼点燃今冬明chūn第一个pào仗, 陋 一声,把人惊了一跳,也是画外音。这一晚上几乎可算得上是甜蜜,梦魔退去了,也不再失眠。他们沉入睡乡,没有吃语。屋里很宁静,只有轻微的鼻息声。他们经历了搏斗与挣扎的夜晚,终于汇入了平安里的平安夜。

chūn节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气氛中到来了,这是一九八六年的chūn节,是一个祥和的chūn节,到处透露着变化的希望,只要听听除夕的鞭pào声便可明白,此起彼伏,声声不绝。尤其当十二点钟声敲响,满城都是鞭pào声,天都炸红了。炸碎的火药纸如落英缤纷,铺了个满地红,说来也是好兆头。有哪一年的除夕是这般火爆?就像是爆出一个新世界,除旧的pào竹刚刚消停,迎新的又来了。晨cháo薄雾中的头一个pào竹,爆响在天空中,就像雄jī司晨,揭开了新纪元。你听那远远近近的一片应和声,虽不如前晚那样轰轰烈烈,却是绵绵不尽,声声复声声。它渐渐也稠密起来,并不是搅成一锅粥的,而是类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带了些歌唱的性质。唱的是复调,赋格,不变中进行,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唱的是对位,众口一曲中你应我合。唱的还是卡伦,一làng追过一làng的,这就是这城市的大合唱,每个狭缝和犄角,都有声部参加。你唱累了我接上,从不中止。要听这合唱,便发现这城市是众志成城。

如王琦瑶所建议,初二那天,请张永红和长脚来做客了。一反常规,这一日全是老克腊的杰作。他围着王琦瑶的围裙和套袖,从前一天起就在准备。王琦瑶却为他打下手,玩笑说:看是什么人替你做小工啊!他便说:唯有这样的人才考得及给我做小工。王琦瑶点头笑道:很好,就是怕把牛皮chuī破!他说:chuī破了自有人补。王琦瑶问:谁补?你补!他说。忙过一晚,又忙过一早,到下午两点,各道菜便初见雏形,倒相当令王琦瑶意外。问他从哪里学的,他笑而不答,再问,就说自己跟自己学的。正说话,那一对到了,长脚手里自然提着大包小包,还有一束玫瑰。王琦瑶嘴里怪他买这么贵重的花,心里却很高兴,想这是很好的兆头。张永红对着桌上的大盘小碟,一眼看出风格的异常,便问是新请了厨师吗?王琦瑶向着老克腊努努嘴,老克腊且是笑而不答,张永红便说:这可是千金难请啊!老克腊这才说:不敢当!又忙了一阵,虽然时间还早,但看也没别的事,四人便围桌坐下,准备吃饭,反正,新年里都是乱了钟点的,无所谓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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