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西历一九七二年十二月的晨,米尼将生产队分配的huáng豆、花生和芝麻装了两个特大号旅行袋,一前一後搭在肩上,和她的同学们回上海了。她们要步行十二里路去五河县码头乘船,到了蚌埠再搭火车,一夜之後就到家了。她们动身的时候,还是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可是一出门脸和手脚就都麻木了。她们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回家的兴奋使她们忘了睡觉,在被窝里叽叽哝哝地说话,当困倦袭来的时候,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了,以为天要亮了。於是她们手忙脚乱地起chuáng穿衣,寒冷使得她们打战,牙齿格格地响着。然後,她们就出门了。

她们走下台子,上了村道,这时,有一条狗吠了。听到狗吠,她们都笑了,有一个同学弯腰拾了一块石子,朝狗吠的方向扔去,嘴里说:“请吃一粒花生米。”“花生米”在上海话里有双关的意思,枪毙罪犯的子弹,被叫作“花生米”。因此,大家又都笑了。她们的脚步踩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狗不吠了。

“什么时候,我们再不要走这条倒楣的路了!”有一个同学说。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只有米尼回过身去,望了望身後她们走过的村道。後来,她时常回想这个情景。她记得她回过头去的时候,明亮的三星忽然向西行走了数十米。由於她们是在向东行走,那三星就好像是划过米尼的头顶,在天空走了一个弧度,向後去了。这一瞬间,米尼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地球是由一个巨大的弧形苍穹笼罩。她觉得,以後发生的一切,在这时是有预兆的。

现在,米尼和她的同学们走过村东头最後一口井,出了村庄,来到大路上。沈重的行李压着她们有过锻炼的肩膀,使身上暖和起来,她们开始说笑话了。说笑话是米尼的本领,第一,她肚子里有无穷尽的笑话;第二,她可无穷尽地重复某一个笑话而新意辈出。甚至当她不说笑话而只是说一些平常的话的时候,依然有一种引人发笑的意味。由於插队的日子本没有什么快乐可言,大家也无形中夸大了这种快乐的效果。於是,米尼便给这暗淡的生活带来了乐天的jīng神。这时候,同学们说着蹩脚的笑话,等待米尼出场。可是她们很快失去了耐心,就开始去向米尼挑战。她们讥讽米尼背旅行袋的方式像一个真正的“阿乡”,又攻击米尼仅一米五八的身高竟还挺胸吸肚,好像要上台表演。米尼半闭眼睛半露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於是她们诧异地想:米尼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有人就去推米尼,米尼一惊,大梦初醒的样子使得她们大笑起来,才觉得有了收获。米尼说:我在睡觉呢!说罢又半合上眼睛,由她们笑去,心里慢慢地想:这些人怎么这样喜欢笑呢?

她们脚下的大路的尽头,有一些朦朦的曙色雾气一般升腾起来。两旁的白杨树,在混沌的天色中渐渐显现出来,先是粗大笔直的树身,渐渐地,细致的树梢也清晰了。她们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从白杨夹道之下走了过去。

很多日子以後,米尼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这一天回家,而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那将会怎么样呢?这一天就好像是一道分水岭,将米尼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当她走在正午的太阳底下,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而过,她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好像看到有两条生活的河流在并行,有时候甚至还jiāo叉相流,但绝不混合,泾渭分明。她在她的那条河流里,另一条河流就在她的身边,而她过不去。她想起她的过去,那就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时候,她是属於那另一条河流的,在某一天里,她却来到了这一条。她想,这一天里,其实布满了徵兆。

她们是差一点没赶上船的。这一天,船从大柳巷开来,到五河的时间特别早,因为没有风。那是一个无风的冬日,船到码头时,甚至票房还没开始卖票,人们挤在窗口,争先恐後,她们落在了最後。当她们终於买到了船票,向码头跑去的时候,船已经鸣响了汽笛。有一个同学哭了,另一个同学的鞋踩掉了,米尼第一个冲上了跳板,喊着:等一等!汽笛连连地鸣叫,她们上了船後,船起锚了。沈重的铁锚在河下当当地响着。她们在底舱找到座位,放下东西,想起方才的láng狈样子,就都笑了。她们模仿米尼大叫“等一等”,好比一个冲锋的女兵。米尼则要她们不要笑得太早,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道路还很漫长,需将革命进行到底。船掉转了身,向前驶去,太阳升起了,在河岸的树林里穿行。她们来到甲板上,吃着船上买来的旅行饼乾,水鸟在船尾飞舞。

直到现在,一切都还照旧。米尼和她的同学们吃完了旅行饼乾,又喝了水壶里的冷开水,太阳渐渐高了,越过河岸的树林,照she着她们的眼睛。她们起眼睛躲着太阳,开始讨论回家後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一个同学说:洗澡。另一个同学便说:洗澡这样的事还需要说吗?自然是指洗澡後的第一件事。於是,有人说吃冰砖,有人说吃大排骨。问到米尼,米尼就说:睡觉。大家便笑,又忍着笑问道:睡醒了做什么?大家都看着米尼的嘴,期待那里出现一个奇迹。米尼略一思索,答道:睡觉。这一回大家就笑得没法收场了,一边笑一边想:米尼可太会讲笑话了。米尼的笑话,是不能脱离具体的时间地点的,并且还具有一种连贯性和整体性。仅仅抽取一段,是无法表达的。所以,假如不是亲临其境,便很难领会米尼的有趣。米尼作为一个朋友,尤其是在插队这样的日子,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船到了临淮关。临淮关也通火车,假如不是在chūn节期间,而是在别的时候,她们也许会在临淮关下船去搭车,临淮关每日有一次快车,还有几次慢车。可是,在节日的高峰时间里,甚至有一些在这附近的人,也到蚌埠去乘车。船在临淮关慢慢靠岸了,岸边有一些女人在洗衣服,冻得通红的手握着棒槌,彭彭彭地捶着衣服。船下了锚,缆绳远远地抛了过去,被一个男人接住,绕在铁桩上。船一点一点接近了码头,铁链一开,人地上了跳板,从等候上船的队伍前过去了。米尼和她的同学们趴在船舷,看着人们下船,然後上船。太阳晒得她们暖烘烘的,生了冻疮的手背发出刺痒。她们互相用发夹掏着耳朵,阳光照进耳朵,将茸毛照得金huánghuáng的。这时候,无论是米尼,还是她的同学们,都没有注意到上船的是一些什么人,船就离了码头。在船离开码头的那一刻里,水鸟又拥上了船尾,浩dàng地追逐着船在河里航行。後来,在米尼的回顾中,这一个场面变得非常壮观,而且带了一点险恶的意味。她记得,如同鹞鹰那样的江鸥张开翅膀,遮暗了天日。

太阳晒得她们昏昏欲睡,有人提议到舱底去睡觉。她们就一起离开了船舷,从耀眼的太阳里走下昏暗的底舱。她们眼前一片漆黑,窜着金星,她们手拉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跌倒似的坐下,打起了瞌睡。米尼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用上海话谈天,还谈得很热闹,她想:是哪个公社的知青啊?便堕入了梦乡。梦里有人轻轻地踢她的脚,请她把脚挪一挪,好让他拿一样东西。她挪开了脚,感觉到那人在她脚下摸索了很久,最後摸索出了一张梅花七。那人朝她举着梅花七笑了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结实的牙齿。她在梦中想道:原来他们在打牌。然後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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