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尼_王安忆【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在他最初的退职的日子里,他还有过一个想法,就是教导他的孩子。以他多年的教学经验,只要是一个智力中等的孩子,就可在他的辅导下顺利考上一个较好的中学,再考上一个说得过去的高中,以至考上大学。他既具有教育的学问,又颇懂得考试的窍门。在学校里,他以他做人第一的准则,将这一切才能藏而不露,只做到中庸为止。而对自己的孩子,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此时,他似乎才第一次认真地注意起自己的孩子,孩子已经十三岁了。

阿康从小长得格外清秀,白皙的瓜子脸,黑漆漆修长的眉毛,眼睛的形状像女孩子,大家都叫他“小姑娘”。这时候,人们都不会想到,日後“小姑娘”这个名字将会是很响亮的。他不仅长相清秀,还有一种特别整洁的习惯。在那个年代里,许多孩子都还需要穿有补丁的衣服,在长个子的年龄里,裤脚管常常是接了一截甚至几截。即使穿了这样的衣服,阿康依然是整整齐齐的。脖子上的红领巾也绝不和所有的男孩甚至女孩那样,皱皱巴巴,咸菜似的一根,尖角则被他们在沈思默想时咬噬得破烂不堪。他的领巾就好像熨过一样的平整,书包和课本也是乾乾净净的,很博得老师的喜爱。曾经有一度,老师想将他培养成班级里的gān部,由他负责一些纪律的管理。可是逐渐的,老师开始放弃这个想法了。她感觉到,这个孩子远不是像他表面上那么听话的。有一次,她临时有事须走开一下,就让阿康领导一下晨读。当她回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在朗朗读书。而她却感觉到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激动的情绪。她是一个有着二十年教龄的小学教师,熟知学生们的每一点心理。她觉得他们读书读得过份的响亮和起劲,连最最捣蛋的学生也像一个三好生一样在勤奋地朗读。这读书声中含有一种yīn谋得逞的兴高采烈的意味,这一切均逃不过她的眼睛。下课後,她将阿康叫到办公室里,问他,在老师走开後,教室里的秩序怎样。阿康说,很好。老师又问了一遍,并且流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阿康依然说,很好。他坦然而天真地看着老师,却令她觉得这眼光中有一种不诚实的东西。她想要揭穿他,就说:老师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却说:老师既然知道了什么,为什么要问我。老师不防备会有这一答,不由一怔,心里缓缓地想:这个孩子真不简单啊。她最终也不知道在这个早晨,教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对於这孩子的好感和信任,却在这个早晨消失殆尽。後来她很多次发现,在每一种捣蛋事件中,其实都有着他的幕後,而她又总是捉不住他。他显得老实和诚恳,并且保护同学,不肯做一点卑鄙的事情。如去问他什么,他总是说:我不知道。而老师明明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一点办法好叫他承认。当老师发现自己原来是在和一个孩子斗法,心里很不是味道。为了纠正这样的想法,她曾经去做过一次认真的家访,她想:她是一名教育者啊!

她是在晚饭以後大约七点锺的时候去的,他已经上chuáng睡觉了。父亲在喝茶,母亲则批改着一摞学生的作文,这时就放下作业,去小房间把他叫起来。他穿了毛衣走出来,站在老师面前。老师说:怎么这样早就睡了?他说没有什么事情,所以就睡了。老师就说:没有什么事情,就可以看看书,读读报纸,预习一下明日的功课,或者帮助爸爸妈妈做做家务。他回答说,好的,就不再说什么了。他微微垂着头,眼睛无神,又不像是困倦。他坐在一张方凳上,手搭着膝盖。一盏二十五支光的电灯在他头顶昏暗地照耀,他清秀的脸上布了一些yīn影。他趁人不意的时候,就转动着眼珠去看老师,又看自己的父母,显得惶惑而不安。老师暗暗惊讶道:这孩子怎么变了?她觉得孩子父母倒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因同是搞教育的,谈得就很契合。他们先是谈了些别的,然後才将话题转到孩子身上。他们共同地肯定了这个孩子的优点,接着,父母们就主动提及了他的缺点。他们认为,孩子最主要的不足之处是懒散,对什么都缺乏积极的态度。他们简直不知道什么事情是他最感兴趣的,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说到这里,他们就转过脸,很温和地问孩子:“你说说看,什么是你最喜爱的?”他不回答,只是微笑。这一霎那,他十分像一个美丽的痴呆儿。老师很遗憾他们父母没有提到“诚实”这个问题,於是她旁敲侧击地问道:平时下午他几点锺回家。父母回答说,一放学就回了家。回了家做什么呢?老师又问。回家总是做作业,父母说,他倒是不出去闯祸的,可就是太疏懒了。老师最终也无法提出“诚实”的问题,因为这是没有根据的事情,仅是她的感觉。当她走出他家时,心想:这一对父母都是好人,可是却不够了解自己的孩子。其实他们父母的了解是比她更深刻了一层的。

当父亲准备对阿康进行课外的辅导时,他才发现,在完成学校作业以後,是没有一点时间再做别的了。阿康将学校布置的功课做得很仔细很缓慢,用去半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假如催迫过急,他便会生病,脸蛋烧得红红的,以至连学校的功课也无法完成还要缺课一天。这一天,他就一直躺在chuáng上,吃着父亲调好的糖开水和面条,让母亲把洗脸水端到chuáng前漱洗。他躺在chuáng上,也不睡着,脑子里想着一些谁也不知道的念头。假日的时候,父亲想教他练练大字,他很顺从地提起笔,由了父亲的指点,一笔一划地写,没有一点错,却全无塑造的可能。父亲首先失去了信心,孩子便趁机搁下了笔。他或者教他读几首诗词,而他也永远弄不懂其中的意思,答非所问。父亲隐隐感觉到,其中似有一些小小的险恶的用心,却又捉不住把柄,只得随他去。在儿子躺着生病,不知想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想的是:这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这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孩子相隔得很远,他们谁也不了解谁。他默默地想着这些,直到huáng昏。这样的huáng昏是最最令他哀伤的了,他觉得自己四十多岁的生命都已经枯竭了,已是夕阳西下。

孩子躺在chuáng上,心里却是快乐的,他想:他把他们这些大人全都骗了,他觉得大人们是多么蠢啊!他想他是一个孩子,这其实是很好的掩护。人们都不会注意到他,更不会怀疑他,他尽可以做一切把戏。可是,他得小心点儿,他实在是有点兴奋过头了。他想装一天病就足够他乐的了,明天他就得好好地上学去,继续玩他的做个乖孩子的把戏。想到新的一幕即将开始,他几乎心cháo激dàng。其实他并不喜欢呆在家里,在家里他时时觉着烦闷。似乎家里的天地太小,不足以让他的把戏充分展开。他没有兄弟姐妹,跟父母玩这把戏,他没有太大的兴趣。他觉得天底下再没比他的父母更没劲的人了,他一看见他们就意气消沈,所有的聪敏才智都不见了。他觉得他们总是扫兴,心里渐渐地起了恨意,有时候他就故意地也要叫他们扫兴。譬如考试,他其实是可以考一个更好的,能使父母,尤其使父亲快乐的成绩,可就为了不让他们快乐,他便决定不考得更好。他还喜欢偷偷的将他们的东西藏起来,看着他们着急,并且和他们一起找,找来找去找不着,心里就无比的喜悦。过了很多日子,他们会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看见这样东西,当然,还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是他藏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总是互相埋怨,或者埋怨自己,说自己又老又糊涂,他们黯然神伤,灰心丧气。终於有一天,他们竟发现钱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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