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这两对人,为避免照面说话,一对人加快脚步,另一对放慢了。正好前后错过去,相继进了校门,穿过操场,上楼梯,经过几个二三年级的教室。那里边就像鸭棚,吵翻了天。她们四年级的教室。那里边就像鸭棚,吵得略好些。一些晚熟的同学,尤其是男生,还在吵。女生们,大多已不屑于和他们说话,矜持地在各自座位落了座,等待第二遍铃响。此时,太阳升起来了,朝南的教室里斜进一片金光,小孩子身上都染了颜色,明晃晃的。课本,作业本,铅笔盒,噼噼啪啪,带着怨气似的,往桌上掼。桌椅腿磕碰着,第二遍铃就响了,一天的课程开始。

这时的操场,简直就是金沙海了,朝阳匀匀整整地布在上面,每一颗小沙粒都投下极小的一滴影,沙面就起着绒头,看上去绵绵蝗。但只一瞬间,那层金光就揭起了,沙面重又白下去,绒头也没了,却得明亮。赖腔赖调,而又是朗朗的读书声,从各个窗口传出,此起彼伏。你要问他们读的什么,十之八九是朝你翻白眼,一个字回答不出来的。便很神妙的,日复一日,他们就学会了读,写,计算,各式各样的本领,长大后不晓得要成什么jīng呢!

此时的镇子呢,也略静下些了。小孩子都拢到课堂里去了,外乡人一半在车间做工,一半刚下夜班,在宿舍里补觉。菜市场里一半摊位收了,还有一半,生意也零落不少。老茶客们,都钻在黑dòng样的茶馆里喝茶吃馒头。也还有些闲人,也闹不起来,至多隔了河喊几声闲话。清风朗日之下,话音散得很开。鹅啊,jī啊,猫和狗,倒成了半个主人,慢慢地踱步,找食,左顾右盼地看风景。谁家的门槛上立一会儿,听里头的私房话。谁家起炊了,米饭香和草木灰香弥漫开来。好像时间倒流回去,回到古时。镇子里露出一点古意,亦只是一现,又掩过去了,再是一现,再掩过去。

秧宝宝走在路上,有时抬头一望,会觉着是头次看这镇子。树叶子凋零,这镇子全显出来了,多少变得空阔了一些。无遮无掩的,几条高压线淡淡划过去,在白色的山墙上留下几道影,有一种肃穆的气氛浮现出来。要是在老街的外缘,新街上,则有几分荒凉了。水泥路面,惨白着。临时搭建的水泥房屋,缩在两边路沿上。树,这一个夏天虽然长大不少,可树yīn也远不够遮挡路面。现在呢,又落了叶,更显不出了。那些小吃摊子,下午四五时,依然生火开油锅。天很快黑了,暗中,那摇曳的炉火,油锅的爆炒声,反而显得更寥落。这个镇子,在这个季节,变得阔大一些,不那么壅塞,前后左右推挤着,故而也变得敞露了一些。许多曲折bī仄的角落,如今一下子豁朗开来。她们曾经七绕八拐,穿街走巷的秘密去处,这会儿不知怎么,三两步就走到了。比如那教堂,不就在丁字巷尽头一拐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四周都是居家的自建的小院子,厕所,垃圾堆,和几架藤蔓作物。教堂其实也不是那么高耸森严,不就是个水泥预制件搭成的建筑?只不过,窗是圆拱形,凹进去,窗廓比较深和宽。再不过,顶是尖的,立着一个十字架。还不过,有几步台阶,坐地高几步。再比如,那小埠头边上的木廊桥,站在李老师家阳台上,都几乎望得见那位置,也是静静的。木廊顶上的草落了大半,可看见天了。那埠头就像废了,底下的不是水,而是浆。可有时候,你就看见有一部小划子,停在那里。又比如,倒闭织绸厂的水泥桥,桥上的老公公,竟看见他在菜市场买菜。特别爱与人搭话,勿管认不认识,照样拦住,指了人家篮里的鱼说:这样小的鱼,无须油,无须酱,甩两个蛋,打散,浇在鱼上,一蒸,就好。或者:这样的菜,老叶留下来,切切,腌腌,加进毛豆,一炒,就好。

原来,什么都是相互挨着,不出百十米的距离。可以说,尽收眼底。就因为这个吧,反而,觉着不认识了。这是个神奇的镇子,简直有些鬼魅气了,一会儿藏,一会儿露,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是这一面,一会儿是那一面。现在,秧宝宝无须各处搜寻,她无论在哪儿,都看得到这镇子的全貌。它的角角落落,全在秧宝宝的视野里。她走到哪里,这小镇子都跟在她的身后,一回身,却看不见了。再背过身,再又悄悄地跟上来了。

陆国慎临近她的预产期了,因为是有一定危险的产妇,于是,又一次住进医院,等待生产。这一回,进去一个人,出来就是两个人了。

这个小孩子还没出世,他的东西已经一天一地了。各种奶瓶,小碗,小勺,排在桌上。尿布,不晓得撕了多少旧chuáng单,旧被里,花花绿绿的几大摞,堆在柜子上。最多的是衣服,绒布的内衣内裤,毛线织的厚薄衣裤,棉的,单的,带帽的大氅,带拉链的小被窝,鞋,宗,帽,还不包括陆国慎娘准备的那些,橱里都放不下,放到了chuáng上。晚上,回家等候陆国慎生产的亮亮,就睡在这一堆婴儿衣物的旁边。这些东西,一半是陆国慎自己准备的,一半是闪闪,李老师,陆国恬准备的。本来各自收着,这时候就纷纷亮宝样地亮出来,送到陆国慎房间来了。好事的邻居们,都跑来参观。蒋芽儿很多嘴地说:夏静颖,你给小孩子钩的帽子呢?秧宝宝脸一红,没搭话。大家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一次性纸尿布好不好,没有听见蒋芽儿的话,也没有注意秧宝宝的表情。倘是陆国慎在场,就不会错过了。这就是陆国慎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可是,陆国慎不在,在医院里。

一次性纸尿布是陆国恬送来的,说一张尿布可管六个小时。人们便怀疑地说:六个小时,那将有多少尿?起码要有两斤吧,绑在身上,不要说是刚出生的婴儿,换一个大人试试!所以,万万使不得的。可是,陆国恬说,现在她的同学生下孩子,都用这样的一次性尿布。人们就说:那是大人懒,要是大人勤,谁舍得将尿布一捂六个小时?闪闪正好上来拿东西,听见这话,笑道:好像人家都在nüè待婴儿呢!说罢,又下去了。李老师则出来斡旋:备是要备一包的,要是出门做嬉客,就不用带尿布了。关于尿布的问题结束了,接下来看的是一个吸奶器,也是陆国恬送的。陆国恬可真是个新派人,送的东西都带有革命性。据称,这个吸奶器是套在母亲的xx头上,通过吸奶器的奶嘴送进婴儿嘴里,为的是防止xx头被婴儿叼破。众人又哗然:还有不叫小孩叼xx头的吗?不叼xx头,能认亲娘?这都是没做过父母的人想出来的名堂。从前华舍镇,有个女人,生下儿子,一叼她xx头,就甩开,一叼就甩,原来她的奶是苦的,这女人的命苦不苦?这一回,李老师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辩角了,站在一旁抱歉地笑着。

秧宝宝悄悄地走了出来,蒋芽儿跟在后面。没有陆国慎,事情总是不一样。尽管,尽管秧宝宝还是不和陆国慎说话,可有陆国慎和没有陆国慎就是不一样。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阳台,穿出客堂,下了楼,被画廊里面的闪闪叫住,让她们进去帮忙。帮什么忙呢?搬东西。凡是花,月季,凤仙,栀子花,海棠花,如今都凋敝得很,就统统搬上楼,放回阳台,只留下常青的,观叶的植物。一进,这两个小工,端着花盆,一趟趟上下来回跑,不一会儿便气喘流汗,腰也佝偻了。闪闪就说:还没到冬至祭祖,怎么就磕头了?秧宝宝直起身,斜过去一眼,说:你自己怎么不搬?闪闪看她一眼,半一个条案横在肩头,然后,一手提起一个花盆,腰不弯,气不喘地上了楼。这就是闪闪敢说话的原因,她能gān。秧宝宝憋足气,也像闪闪那样,一手拿一个花盆,手拿不住,就屈下身子抱起来,蹬上楼去,再屈下身子放地上。李老师看见了就说:当心别了腰!闪闪说:她有什么腰?三寸丁长的人。秧宝宝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无须说,闪闪又不是陆国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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