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_王安忆【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傍晚,收工了,钮木匠坐在辽中的沙发坯子上――公公特意从屋内搬出来供他坐的,小工扫着地上的刨花和锯屑,公公摆着晚饭桌:拼两张方凳,端上下酒菜,huáng酒连瓶温在钢jīng锅的热水里,越是天热,越要喝酒散发,否则并在体内,就要上火作玻然后,三人三面,手里扶着酒杯,喝起来。

有时候,还要开夜工,从屋里拉出电线,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灯泡,将院子照得通明。这样,就有了不寻常的空气,村人们都跑了来,聚在院门口说话,玩耍。人们奉承钮木匠,说做寿材是积德,添寿数,子孙也得善报,会发迹。再又恭维公公,福气好,儿子有孝心,替他出钱做棺材。这样的晚上,喝酒就推迟了,推到消夜的时候。已是十点钟光景,乡下人总是早睡的,人都走散了,只剩他们。还是三人三面,热过的huáng酒,慢慢地喝。灯关了,因为月亮已经出来,足够的亮。别以为他们晚睡就要晚起,才不呢!一早,又传出锯刨声了。公公呢,走在了去街里的路上,到茶馆去买馒头。

一天里边,很少的一会儿,公公闲着功夫,便站在院子里,看木匠做工。公公微驼着背,两手垂下,青筋bào突的小腿下是那双白色的旅游鞋,站开了一些距离。这姿态有着一种虔诚。钮木匠背着身做活,看不见公公,但等公公转身走开,他便回过身去,将手中一块板子,对了公公的后背量一量。钮木匠虽然寡言,其实很调皮。公公晓得有人做手脚,并不动气,还笑。简直无法想像公公笑的样子,可他确实笑了。jīng瘦的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原以为是凝固了的,此时则神奇的弯曲了。公公好像为自己的笑很不好意思,就用脚踢院里的jī,让它们闪开。这些jī已经与钮木匠他们熟了,在料堆跳上跳下,在锯悄里刨着食。

这一天,老屋里来了一个生客,一名道士。公公这边做寿材的事传开了,传到这名道士耳里,就觅了来探虚实。道士大约有六十来岁,身体很剑他穿一件灰绿条子衬衫,涤纶西式长裤,裤腰里另一个寻呼机。骑了一架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人造革黑拎包。他就好像了了一双顺风耳,一进沈娄,径直向老屋骑过来。自行车旧得撑脚架都没了,往院墙一靠,取下车把上的拎包,一手推开虚掩的院门,笑盈盈地跨进去了。

院里的人积压自忙碌着,道士给每人发一支烟,打过照面。他很识理地没有去坐那张沙发坯子,而是拉张矮板凳坐下了。他嘴碎地问东问西,并不在意没有人回答他。而这三个寡言的人,其实也喜欢有人聒噪出些声音,手下的活更起劲了。道士将院中的事物问过一遍,就说起自己的见闻。像他这样,从十四岁起,先是跟了师傅,然后独自单gān,走村串乡做道场,见识自然很广。钮木匠破天荒地插了一句话:你至今为多少人送过终?道士伸出手来:扳指头算好了,十四岁开始,到如今六十一,总共四十七年;每年三百六十五日,平均每两天一场,你说有多少?钮木匠不由一笑。凡不常笑的人,一旦笑了,总是很好看,一下子变成了个孩子。那小工就说:牛皮是不是太大?脚头走得到的这块地场,两天就有一个走?道士认真道:何止是脚头走得到吗?还有行车走船的呢!石门,乌镇,南浔,都去过,不是自chuī,我是有一定名气的。小工还想说话,叫钮木匠用眼睛喝住了,让他扶好料,开锯。

道士坐了一个时辰,起身告辞了。走时,一人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绍兴正宗chuī打道士”,底下是呼机号。小工趁机又说话了:你一个如何chuī打?还要念呢!道士就笑了:小弟弟,这你就外行了,有说法讲,有理不在声高;有说法讲,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不是要人多,家什多,又不是打架,而是要有板眼,有规矩。不是自chuī,我一个自chuī,自打,自念,比一个管乐队还要有气氛。不相信,什么时候来参见!最后一句话,道士的眼睛是看着公公说的。小工说:我晓得你在何处chuī打?道士推起自行车说:打我呼机好了!上了车,走了。

经他搅扰一阵,院子里生出一股兴奋的空气,影响了终日。被饶舌的道士带的,收工后,两杯滚热的huáng酒下肚,就扯出些话头来。公公问钮木匠,手艺从何处受传?答是他爹爹。他爹爹自小跟了一个东阳师傅,粗细木工都来得,最闻名的是做眠chuáng。一加眠chuáng,有三进,第一进门厅,第二进妆漱,第三进才是chuáng。不用一根钉,绝是榫头。四边穹顶全是雕花,不用螺钿。图样有讲究,单是八仙,就分明和暗两种。明八仙是八仙,暗八仙,是八仙手中的器物。他爹爹曾经雕过全本《三国》。这样一张chuáng,要一千工。但因木匠不能予人做chuáng,做chuáng要折寿,所以,木匠的chuáng是赠送,chuáng前挂一名牌,刻上木匠姓名籍贯做落款,然后收一只红包。四乡八里,大户的人家,多少chuáng头都吊着他爹爹的名牌!要问何以做眠chuáng要折寿,钮木匠只说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公公则解说:予人做子孙chuáng,不是将自己的寿数贴给人家了?钮木匠想想,说:大约也是。

三人喝去了二斤huáng酒,盛了稀饭吃着。稀饭早已烧好,如今胀稠了,温吞柔软,入口正好。热酒发出来的汗一点点收gān,身上十分慡快。过后,各人从锅里妥了温水冲了身上,分头睡下。公公照旧睡屋里。钮木匠在穿堂架了棕绷chuáng,小工怕热,直接在院里睡张竹榻。月亮明晃晃地照着,墙角落有只蟋蟀“瞿瞿”地叫。照理该入睡了,可jīng神格外的好,都睁着眼睛。公公忽然在屋里说起话来,聋人多是这样,喜欢自语。他说道这一生,从来没有住过自己的屋,从前是穷,后来虽然有屋了,可那是分了地主的屋,并不是自己的。这些年,家家都在造屋,可是家里的人只有走,没有来,四方八面落了户,他且到了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岁数,造阳宅不如造yīnxué了。公公嘎哑的声音在如水一般的月光里踯躅,渐渐静下去。又过一会儿,鼾声就从三处地方起来。又一天过去了。

公公做寿材传出去了,一早总有人上门,问公公要不要酒肉,糕饼,油条。顺便伸头看看,工做得如何,手艺好不好。一来二去,与钮木匠熟了,晓得他人不坏,只是面相凶一些,敢同他开玩笑了。说:你们那里的娄头,听说出过状元呢!钮木匠回答有,隔墙头就是。谁人?人们问。钮木匠笑嘻嘻说:腰里缚玉带,脚下跨白马――箍桶匠嘛!箍桶人不是腰里系一条汗巾,胯下坐一条板凳?这才晓得被他绕进去。说过,笑过,各做各的去了。近晚时,又来了,因是家中烧了特别的东西,杀了只jī鸭,蒸了条鳗鱼,就送半碗来,给大木匠过老酒,人家说。

这段日子,老屋成了沈娄的中心,公公呢,也有了点明星的意思。走在路上,会有人认出来,说:不就是做棺材的老头吗?年轻人是觉得公公背时,人家在造huáng金屋,他好,做棺材!上岁数的却觉得公公有远见,自己亲手打点好去路,定定心心地走,多么有归宿!公公沿了娄,走小路去华舍镇上买菜肴。经过一个裁缝铺,一早起来扔足插金戴银的姑娘们,一见公公来,便挤在窗口看。身前身后都是色泽鲜丽的衣料,花团锦簇的。公公戴着白帆布旅游帽,足登旅游鞋,从她们设诮的笑眼里,一步一步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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