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铺_刘震云【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他仍很焦急:“你说的轻巧,你考好了,当然不着急。可我这些题明明会,却答混了,岂不冤枉!我好糊涂,我好糊涂!”

接着便痛苦地用双拳砸自己的脑袋。

“耗子”也十分沮丧,倒在铺上一言不发。

我问:“你怎么样‘耗子’?”

“耗子”瞪了我一眼:“你管我呢!”然后双手捂头,痛苦叫道:“我日他祖辈亲奶奶,我都认识这些题,但这些题都不认识我。我一场考试好自在,钢笔动都没有动。临到钟声响,才在一道题上写了几个字,‘中国共产党万岁’,那些改卷的王八蛋能给我分吗?”

下一场考试的钟声响了。同学们有高兴的,有着急的,有沮丧的,但都又重新聚集到了考场。警戒线外,家长们又在焦急地等待。我爹又坐在毒日头底下的砖头蛋上。马中又讲话,说上一堂考试有的同学表现不好,这一场要注意,不然可别怪鄙人不客气……大家听他讲,都很着急,因为他整整耽误大家八分钟答卷时间,然后才发卷。“忽拉”“忽拉”一阵纸响,又静下来。接着又是“嚓嚓”的笔划纸的声音。

忽然,我听到后排“咕咚”一声,接着教室一阵骚乱。我扭回头,吃了一惊,原来是“磨桌”晕倒在地上。监考的老师,纷纷向“磨桌”跑,有的同学就趁机jiāo头接耳,偷看别人的试卷。监考老师又不顾“磨桌”,先来维持秩序,马中又大声咋唬。

等教室平静,“磨桌”才被人抬丁出去。

晕倒的“磨桌”被人抬着,从我身边经过,我看了他一眼。

他浑身发抖,眼紧闭,牙齿上下“嗒嗒”响,脸苍白,满头发的汗。我一阵心酸,满眼冒泪。“磨桌”,好兄弟,你就这样完了!你的清凉油呢!你怎么不多在脑门上,涂上厚厚的清凉油?你为什么要晕倒呢?大半年的心血,就这样完了!兄弟,你好苦啊!

这场考试临结束,前边又发生了骚乱。这次是“耗子”。马中站在他面前,看他的答卷。看了一会儿,猛然把考卷从他手中抢过,怒目圆睁:

“你这是答的什么题,这就是你的方程式吗?你捣的什么乱啊!?”

几个监考老师纷纷问:

“怎么了,写了反标吗?”

马中说:“反标倒不是反标,但也够捣乱的!我念给你们听听”,接着拖着长音念:“‘党中央,教育部: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给你们写信。卷上的考题我不会答,但我的心是向着你们的。让我上大学吧,我会好好为人民服务……’这叫什么?你以为现在还能当张铁生啦?……”

这时校长戴着“监考”牌进来,才止住了马中的唠叨,让考生们静下心,继续答题。

两天过去了。高考终于结束了。

第七章

高考结束了。

我相信我考得不错。我预感我能被录取。不能上重点大学,起码也能上普通大学。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在考场警戒线外等了两天的爹,爹一下竟说不出话来。平生第一次,一个老农,西方人一样,把儿子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颠三倒四地说:“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然后放开我,“嘿嘿”乱笑,一溜小跑拉我出了校门,要带我回家;我说学校还有我的行李,他又放开我,自己先走了,说要赶回家。告诉我妈和弟弟,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复习班结束了。聚了一场的同学,就要分手了。高考有考得好的;有考得坏的,有哭的,有笑的,但现在要分别了,大家都抑制住个人的感情,又聚到大宿舍里,亲热得兄弟似的。惟独“磨桌”还在住院,不在这里。大家凑了钱,买了两瓶烧酒,一包花生米,每人轮流抿一口,捏个花生豆,算是相聚一场。这时,倒有许多同学真情地哭了。有的女同学,还哭得抽抽嗒嗒的。喝过酒,又说一场话,说不管谁考上,谁没考上,谁将来富贵了,谁仍是庄稼老粗,都相互不能忘。又引用刚学过的古文,叫“苟富贵,莫相忘。”一直说到太阳偏西,才各人打各人的行李,然后依依不舍地分手,各人回各人村子里去。

同学们都走了。但我没有急着回去。我想找个地方好好松弛一下。于是一个人跑了十里路,来到大桥上,看看四处没人,脱得赤条条的,一下跳进了河里,将大半年积得浑身的厚厚的污垢都搓了个净。又顺流游泳,逆流上来。游得累了,仰面躺到水上,看蓝蓝的天。看了半天,我忽然又想起王全,想起“磨桌”,想起“耗子”,心里又难受起来。我现在感到的是愉快,他们感到的一定是痛苦,我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急忙从河里爬出来,穿上了衣服。

顺着小路,我一阵高兴一阵难过向回走。我又想起了爹妈和弟弟,这大半年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学,我应该赶紧收拾行李回家。我又想起李爱莲,不知她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她在新乡考得怎么样。我着急起来,决定明天一早去新乡。

就这样胡思乱想,我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拉粪的小驴车。旁边赶车的,竟象是王全。我急忙跑上去,果然是他。我大叫一声,一把抱住了他。

和王全仅分别了一个月,他却大大变了样,再也不象一个复习考试的学生,而象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戴一破草帽,披着脏褂子,满脸胡茬,手中握着一杆鞭。

王全见了我,也很高兴,也一把抱住我,急着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急着问他麦子收了没有,嫂子怎么样,孩子怎么样,不知谁先回答好,不禁都.哈哈”笑起来。

一块走了一段,该说的话都说了。我突然又想起李爱莲,忙问:

“你知道李爱莲最近的情况吗?她爹的病怎么样了?她说在新乡考学,考得怎么样?”

王全没回答我,却用疑问的眼光看我。看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她的事,你不知道?”

“她给我来信,说在新乡考的!”

王全叹了一口气:“她根本没参加考试!”

我大吃一惊,不由停步,张开嘴,半天合不拢。王全只低头不语。我突然叫道:“什么,没参加考试?不可能!她给我写了信!”

王全又叹了一口气:“她没参加考试!”

“那她gān什么去了?”我急忙问。

王全突然蹲在地上,又双手抱住头,半天才说:“你真不知道?——她出嫁啦!”

“啊?”我如同五街轰顶,半天回不过味儿来。等回过味儿来,上前一把抓住王全,狠命地揪着:“你骗我,你胡说!这怎么可能呢!她亲笔写信,说在新乡参加考试!出嫁?这怎么可能!王全,咱们可是好同学,你别捉弄我好不好?”

王全这时抽抽嗒嗒哭了起来:“看样子你真不知道。咱俩是好同学,我也知道你与李爱莲的关系,怎么能骗你。她爹这次病得不一般,要死要活的,一到新乡就大吐血。没五百块钱人家不让住院,不开刀就活不了命。一家人急得什么似的。急手抓鱼,钱哪里借得来?这时王庄的bào发户吕奇说,只要李爱莲嫁给他,他就出医疗费。你想,人命关天的事,又不能等,于是就……”

我放开王全,怔怔地站在那里,觉得这是做梦!

“可,可她亲自写的信哪!”

王全说:“那是她的苦心、好心、细心。唉,恐怕也不过是安慰你,怕你分心罢了。你就没想想,她户口没在新乡,怎么能在新乡参加考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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