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故道人_王安忆【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吕老师微微一惊,抬头看看他,怔怔的。

「吕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他慢慢地醒了过来,扶扶近视眼镜,说道:「五十年代的时候,晚上在这里常常有舞会。」

「你怎么到这儿来?」他又问了一遍。

这次他听明白了,朝前指指:「他妈做大夜班,在屋里睡觉,我把她带出来,别吵了她。」

铁栏杆上,骑着一个四岁模样的孩子,头发很短,很邋遢,认不出性别。

「你到这里gān什么?」吕老师问他。

「听说少年宫买了一架新钢琴,来看看。」

「什么牌子的?」

「听讲是星海牌。看看去吧?」

他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吆喝道:「晓晓,走了。」

晓晓从栏杆上翻下来,跌在地上,不哭也不叫,爬起来,拍拍灰,过来了。

少年宫就在湖那边,挨着公园的后门。一幢两层的楼房,样式很古怪,据说是日伪时期日本人盖的房子。外部全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有一种yīn森森的气氛。门锁着,没有人。他们只好退了回来。

「你的钢琴做得怎么样了?」他问。

「进度不快,可总是在一点一点完成。」他说。他的脸色有点憔悴,好象没有睡醒。他拿下眼镜,用头指擦着眼角的眼屎,指甲上缀了一道黑边。

晓晓在石头台阶那儿爬上爬下,一会儿也不闲着。

两个大人看着她。风chuī过来,很有些暖意了。

「《洪湖》演完了?」吕老师问。

「演完了。」

「写什么东西了?」

「没有。」

晓晓趴在台阶上,不动,像是睡着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仰着头,看着上方,上方什么东西也没有。

「听说省里又要汇演,想写一个女声独唱。」他说。

「女声独唱,旋律一定要好。」吕老师说。

「我就是旋律不好。」

「那很难了。」他遗憾地摇摇头,「旋律很重要。」

「机会挺难得。我们团新来了一个女高音,声音很特别,就象,就象裹了一层糯米纸似的。」他终究也没有形容恰当,有些沮丧。

「《洪湖》里,她演唱谁了?」

「她演韩英的B角。」

「演了吗?」

「没轮到她上,就演完了。」

「哦,演完了。」

「演完了。」

「才半个月吧!」

「十一场。」

「十一场!」吕老师幸灾乐祸似的笑了起来。

「放电影了哩。电影票一毛五,戏票三毛、四毛。」

「你们演的又不如电影。」

「那当然,他们是省一级的。」

「在地市一级的里面,你们团也只能算差的。」

杨森想和他争辩,想了想,算了。

晓晓把一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喊道:「爸,我要走家!」

「再玩一会儿。」他说。

「写好了,你帮我看看啊!」杨森说。

「你拿来就是啰!」

有小孩的叫声,从远处传来。晓晓象一只小狗似的,腾在翻坐起身子,机警地四下里望着。声音没了,她又重新无聊起来,拉长声音喊:「我要走家——」

「走吧。」吕老师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

「我跟你一起走。」杨森也站起来,推起自行车。

晓晓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扑到自行车上,拉住车大梁:「我骑车!」

「别闹!」爸喝住她。

杨森却把她抱上车子,让她在坐垫上坐稳当了。

他们一起往回走。夕阳淡淡地照着湖水,湖水像是暖和了一些。

「吕老师,有个事,也是人家托我的……」杨森犹犹豫豫地说,偷眼瞅了瞅吕老师的脸色。

「什么事?你说嘛。」吕老师鼓励他说。

「文化宫的毛迪说,他们要搞业余文艺汇演,正找人刻谱子,当然是简谱。他们问我能找到人吧,有报酬,报酬相当可观。我想……」

吕老师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时间,刻谱子是极乏味的活儿,别说我正忙,就是不忙,也没有兴趣。」

「那么就算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杨森赶紧说。

晓晓伸出身子去揿铃,铃响个不停,很剌耳,又不好意思不叫她揿。

「假如是朋友之间互相帮忙,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毛迪算什么?他人不大,派头倒不小,找人抄谱,我想那总不是他自己写的谱吧!」他脸色发红,真的动了气。

杨森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晓晓揿着铃,没个完:「嘀铃铃铃」,走出了公园。他们分手了。吕老师绷着脸,把晓晓抱下车,牵着她走了,走进一条窄窄的巷道。落日把他俩的影子斜斜地投在泥墙上,细长长地斜了过去。

杨森懊丧地看着他俩消失在小巷深深的尽头,他明明是为了吕老师好的,可却惹恼了他。他也太蠢了,怎么能记吕老师抄毛迪的谱子。要说他的作曲是跟吕老师学的,那么毛迪的作曲就是跟他学的。吕老师自然是要感到屈rǔ的。当时,毛迪本来是请他抄的,他不也是觉得不太对劲才敷衍道:「我帮你找找人看,我没空。」他检讨着自己,推着车子慢慢地走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管他是谁的谱子,有报酬就行,反正他没事,靠他老婆一个人挣钱,毕竟太辛苦了。他不由的又想,马上就反驳自己:吕老师并不是没有事做,他是要挑选更适合自己,发挥其所长的工作,他并不是那种能为五斗米随随便便折腰的人。想到这里,他更不能原谅自己了。他简直无法从这懊丧的心情中自拔。他近来时常感到懊丧,说不清是哪儿又是怎么了,就是——窝囊。

他推着车子慢慢地走,也不想上车,不知不觉走上了淮海路。

自行车象流水哗哗地涌过去,他眼睛一亮,翻身上了车,朝马路对面骑过去。

她正在济中桥头,站在烤红芋的炉子前,挑选一节红芋。

她围着围巾,却没有戴口罩。她的鼻子和嘴都很平常,人中有点短,把上嘴唇带得翘了。她远没有戴着口罩那么好看,那好看里有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味道。但是他却没有感到任何失望,相反有点兴奋,她似乎更加切实可靠了。他骑到她身边,下了车,站在炉子跟前,饶有兴趣地在那黑擦擦的棉垫子下面挑选着红芋。看到红芋,他止不住一阵胃酸。在农村,他吃够了红芋。

她手上长满了冻疮,东一块,西一块,红红的,象个烂胡萝卜。他几乎想握住它暖一下。她犹豫不决地翻弄着,初步选定了两截,正在这两截之前决不下。他看见这两截红芋都不好,只是外观上比较整齐gān净。他挑了一个不大不小,软软的而又筋筋的,他知道这个一定甜得象蜜。他对她说:

「这个好。」

她看了一眼,红芋有点糊了,赖赖巴巴的。她不要,仍然犹豫在那两截之间,已经决定要那节短短粗粗、笨头笨脑的红芋。他急了,又一次推荐:

「这个好,不诳你。」

她怀疑地看看他,又看看红芋。

「真是这个好!」

他的推荐有点太过火了,以至于她的目光变得怀疑起来。他正面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发现她眼睛的形状是方的。他越加恳切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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