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_王安忆【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安忆



不知道是因为工场间缺人已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或者是为了好好改造端丽这位“资产阶级少奶奶”,回音很快来了,同意她进生产组作临时工。

端丽上班了。

工场间设在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底层。弄堂太狭窄,两排房子之间距离很近。因此,房间里每天只有很少时间能照进太阳,很yīn冷。而一旦太阳照进来,又很cháo热。房间不大,约二十平方左右,从这头到那头摆了一长条木板台子,上方是一长列日光灯,人就坐在木板台子两侧工作。端丽在指定给她的位置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同事们,大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有一些年纪很老的阿姨,还有一部分小青年,有男也有女,都是因为身体不合格,不能去插队落户才分到这里的知识青年。另外还有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他总是憨厚地微笑着,笨拙地转动身子,跑上跑下,送活取料,喘着粗气,十分巴结。大家都叫他阿兴,对他动手动脚地开些极不礼貌的玩笑,他只是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丝口涎。是个傻子。

做的生活是绕一种装在半导体收音机上的线圈,很简单,不需要技术,只要细心,耐心。如金属线绕得稍有点不匀、不齐,或松了或紧了,都要作废重来。

端丽仔细而努力地工作,做了一个小时还没有报废一个。她感到兴趣,看到从自己手里绕出了一个个零件,整整齐齐地躺在纸盒子里,又兴奋又得意。当阿兴那来收活儿时,她都有点舍不得让他搬走。十点钟,墙上的有线广播响了,开始播送工间操音乐。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伸着懒腰纷纷起身往外走。邻桌的梁阿姨告诉她,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愿做操就做操,不愿做也可以休息休息。总之,这十五分钟是不用再做生活的。端丽放下手里的活儿,可是却不知gān什么才好。她坐在板凳上,无聊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小青年在弄堂里嬉闹,疯笑着,笑得很粗鲁。阿姨们都倚在门框上,东看看,西望望,扯着山海经。端丽感觉到她们不时好奇地回头看看她。

“是那边大弄堂里那资本家家里的大媳妇吧?人样生的蛮好看,象姑娘似的。”

“小囡都有三四个了。会保养呀,显得多少后生。”

“搞得真结棍,少奶奶也出来做生活了。”

……

端丽本想出去和她们一起站站的,可是听到人家这么议论,她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手脚都无处可放。gān脆,她又埋下头绕起线圈来。

“欧阳端丽!”梁阿姨叫她,“这么巴结gān嘛?出来玩玩。”

端丽尴尬地笑着站起来,走过去。

“生活做得惯吗?”一个小矮个子阿姨问她。

“还好,蛮好!”她回答。她认出这阿姨曾经来家里破过“四旧”,几个四尺高的明代青瓷瓶全都是她打碎的。

“早上出来还来得及?”又一个高大壮实的女人问。

“有点紧张,早起点还是来得及的。”她回答。今天半夜里她就起来了,扫地,烧早饭,买菜。在菜场上听到喇叭里“嘟嘟”响了六点,她就再不敢逗留了,怕错过了时间。很久以来,她没被时间严格地约束过,七点钟的事放在八点钟做也可以。现在可不行了,七点半上班,晚半分钟也不行。

“小囡大了吗?会得帮忙了吧?”一个脸很黑,上唇汗毛很浓的阿姨问。

“老大已经十五岁了,会做点了。不过跟学堂下乡备战去了。”端丽认出这女人的儿子时常来与她捣蛋作对。

“伲阿囡也去了,我叫她阿哥跑到乡下把她拉回来了。打仗就打仗,打起来,一家人死在一道。现在没死都得吃饭,她回来拆拆纱头可以拆点钞票来。”梁阿姨大声说。

“花样经透唻,一歇歇剪尖头皮鞋,一歇歇插队落户,一歇歇打仗,花样经翻下去,翻得没有饭吃才有劲!”

“小菜难买唻……”

端丽默默地听着阿姨们谈论时事,很有同感,但一句也不敢插嘴。心里却奇怪这些当初那么起劲地来她家破“四旧”的人,对生活有着和她一样的叹息。看来,她们过得也不好,“文化大革命”也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多数人不回家,他们早上把带来的饭盒子送到居民食堂蒸热,这时就在工场间里吃。端丽匆匆忙忙往家里赶,心想,以后最好也在工场间里吃午饭,省得这么奔来奔去,吃完饭,还有时间打个瞌睡呢!只是中午文耀和两个孩子吃饭该怎么安排呢?唉,文耀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下午的四小时就不如上午好过了。这一系列的动作,重复得毕竟太多了,并且她已经很轻松很容易地掌握了。新鲜感消失,只觉得很枯燥,很闷气。她的腰有点酸,脖子有点酸,眼睛呢,老是在日光灯下盯着看,也有点酸。她不断地看表,越看表越觉着时针走得慢,她怀疑表停了。

好容易挨到工间操时间,她赶紧放下活儿,同大家一起走出工场间,站在弄堂里,她觉得很惬意。几个青年在捉弄阿兴,一会儿叫他唱歌,一会儿叫他跳忠字舞,十分恶劣。大家都呵呵地乐,连端丽也乐。她既觉得很缺德,想想人家家里人知道了,会如何难受,可又从心里想笑。她笑得很响,很放肆。

两个女青年学着骑huáng鱼车,一直骑到马路边上,不时惊声尖叫,以为要翻车了。一个小伙子奔过去乘机找便宜:“叫我一声阿哥,我教你们踏huáng鱼车。”

“叫你阿弟!”

“好极了,再叫叫看!”

“阿弟!”

不知他采取了什么具体行动,象麻雀窝被捣了似的一阵叽叽喳喳的鸹噪,然后便是乖乖的叫“阿哥”的声音。接着,便看见那小伙子踏着车,两个女孩子坐在后面,三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兴奋的神情,慢悠悠地骑了回来。

也许仅仅是昨天,端丽还会觉得他们又无聊,又轻浮。可今天,她同大家一起笑,觉得很有趣,很开心。工作太枯燥了。一点点极小的事情会使人振作。简单的劳动使人也变得简单了。

十五分钟极其迅速地过去,工作又开始了。端丽感到手指头的每个小关节都酸了,她已经是下意识地机械地操作。她清楚地听见时钟的滴达滴达。弄堂里有小孩子的嘈噪声,几个小孩背着书包登登登地穿过工场间上楼了,这是楼上人家的孩子。终于,放工的铃声响了,端丽走出工场间,一身轻松。夕阳很柔和,天边染上了一层害羞似的红晕。马路上自行车铃声丁铃铃地响着,象在唱一支轻松而快乐的歌。一个一定是被老师留了晚学的调皮孩子,头顶书包,在行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招来一阵怒骂。生活象流动的活水,端丽是水中的一滴。她心情很好,很开阔,她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心情。

回到家,咪咪告诉她,姐姐来信了。端丽忙着淘米做饭,让来来念给她听。多多的信写的十分懂事,一上来就写:“亲爱的妈妈、爸爸(她把爸爸排在妈妈后面)、弟弟、妹妹:你们好!”然后又向爷爷奶奶问好。接下来就写他们的生活,她说他们基本上不大gān活,每天睡懒觉,很开心。这个星期吃了一次肉,老师带他们一起走了二十里路,去一个叫什么陈水桥的小镇上吃了馄饨和大饼油条,很开心。晚上,大家早早钻被窝,chuī灭了灯,讲鬼故事,吓得夜里不敢起来上马桶,也很开心。只是有一点,很想家,每个人都哭过一次。不过,老师悄悄地对他们说,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似乎这消息是来自一个很遥远很神秘的指令。老师叫他们不要说出去。所以多多也叮嘱妈妈千万不要说出去—然而这消息却被来来十分响亮地念了出来,端丽赶紧让他小声点—最后,多多又让妈妈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叫弟弟妹妹听话。端丽听到这里,眼泪汪汪的,觉得自己这么多辛苦没有白费。甚至觉得吃了这么多苦而听来女儿这么几句话,是非常值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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