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_刘震云【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曹满囤立马急了:

“到时候你不生,咋说?”

曹满仓老婆:

“我要不生,就给你哥娶个小。”

一句话将曹满囤噎住了,也将曹满囤的后路给堵死了。但话是这么说,几年又过去了,她还没开怀,但也没再提给曹满仓娶小的事,倒是如今碰到这个人贩子卖人,给家里买了个小闺女。小闺女过去叫巧玲,她给改名叫“改心”,意思是让她把心改了。改心长了一头秃疮,曹满仓老婆也没带她看医生,将她带到襄河边,用河水给她洗疮。头上的秃疮已经涌脓了,曹满仓老婆先挤脓,后洗疮;曹满仓老婆个儿大力沉,挤弄起来,改心护着头,哭得像猫叫。挤过洗过,曹满仓老婆问改心:“改心,我好还是你亲娘好?”

改心:

“你好。”

曹满仓老婆扬手甩了改心一巴掌:

“才五岁,张嘴就是瞎话。”

改心哇的一声又哭了:

“我说的是实话。俺亲娘跟人跑了,你没跟人跑。”

曹满仓老婆一屁股蹾在河滩上,咯咯笑了。曹满仓老婆又问:“知道老家在哪儿吗?”

改心点点头:

“知道。延津。”

曹满仓老婆:

“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吗?”

改心摇摇头:

“俺爹死了。”

曹满仓老婆:

“那你想谁?”

改心:

“想俺后爹。”

曹满仓老婆:

“你后爹叫个啥?”

改心:

“俺爹叫吴摩西。”

曹满仓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

“以后不许想延津,也不许想你后爹;啥时候想这两样,啥时候挤你的秃疮。”

又张开手,去挤改心的秃疮。改心赶紧用手护着头,哇的一声哭了:“娘,我不想他们。”

挤脓挤了一个月,改心头上的秃疮,竟让曹满仓老婆给挤好了,又长出头发。曹满仓一开始不同意买孩子;不同意买孩子并不是惦着娶小,一个赶大车的,也养不起两个老婆;就是养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个小;现成买一个孩子,倒图个方便。但他觉得买来的孩子会不亲;谁知一个月后,与改心熟了,两人倒说得着;这时觉得多个孩子,除了热闹许多,家里也变了许多;赶大车出门,心里也多了一份惦记。但曹满仓家买孩子,惹恼了曹满囤。曹满囤不是说曹满仓家不能买孩子,也不是因为曹满仓家买了孩子,不会再过继他的大儿子,无法承受曹满仓的家业,而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曹满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满仓两口子买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气。曹满仓两口子致气,曹满囤也赌上了气。两家住前后院,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过去兄弟俩见面还说话,现在连话也不说了。

说话到了年底。曹满囤有一个小女儿叫金枝,六岁了;这年正月,脖子里患了老鼠疮。年头里腊月还好好的,正月里患了老鼠疮。老鼠疮并不难治,到集上中药铺,买一贴老鼠疮膏药,贴上去,几天就好了。但曹满囤任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越发越大,不去买药。一开始像楝豆大小,几天后像红枣那么大。金枝在院子里哭:“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吧。”

曹满囤在院子里跺着脚:

“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娃有啥用,早晚不还得出嫁?”

曹满仓一家听到前院曹满囤的骂声,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曹满仓的老婆从屋里蹿出来,拿根棒槌就要过去理论,曹满仓拦住她:“人家是说自己的孩子,又没有说改心,你过去能说个啥?”

曹满仓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过后,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已发得像碗口那么大,金枝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等醒过来,看着自己的爹:“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去集上买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的压岁钱呢。”

曹满囤仍跺着脚:

“不买,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声,金枝真让疼死了;捌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脖子反弓着,落在了脊背上。一个晚上,曹满囤家没声。到了五更jī叫。传来曹满囤嚎啕的哭声。他没哭自己的孩子,哭道:“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一哭没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长大才知道,当年金枝长老鼠疮时,二叔曹满囤并没想让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场戏。原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几天;给金枝看老鼠疮的医生都打听好了。谁知戏演到初八,假的竟变成了真的。曹满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这个由假变真。曹家兄弟,从此一辈子不说话。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一段话。

第三章

沁源县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老丁除了卖盐,还卖碱,还捎带卖些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老丁虽卖盐卖碱,但家里并没有盐土场,所卖的盐碱,都是从县城盐铺碱铺趸来的,再走村串镇零卖。走村串镇做买卖的人,本该爱说话,但老丁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到一个村子,人问起盐的价钱,碱的价钱,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的价钱,老丁都伸指头比划。人问:“不能还价呀老丁?”

老丁摇摇头,也不说话。人又说:

“做生意,哪有不能还价的?”

老丁黑着脸,不再理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牛家庄有个卖盐的老丁脾气轴。

老韩是个种地的。种地整天和牲口、庄稼打jiāo道,本该不爱说话,但老韩一天得说几千句话。也是在田里种地憋的,不种地时,在街上碰见人,有事没事,都要与人说上几句。几句话下来,别人还没入题,他已经说到了趣处,拦住人不让走。村里的人,见老韩过来都躲。这时老韩就急了:“妈啦个bī,说句话,费你个啥?还躲?”

但老丁和老韩是好朋友。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爱说话,本不该成为好朋友,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到深秋,地里的庄稼收了,第二年的麦子也种上了,两人爱上山打兔。老韩看到一个兔子跑出来,爱将火枪从肩上卸下来,平端着瞄准。老丁打兔枪不离肩,砰的就是一枪。老韩瞄准的工夫,兔子早钻到了树棵子里;老丁肩不卸枪,往往一枪中的。出门三天,打兔归来,老韩枪上挑不了几只兔子;老丁得带一个背篓,篓子里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时老丁还能打到野jī、獐子和狐狸。打兔的习惯不一样,两人本不该一起打兔,但两人除了打兔,还有一个共同爱好,爱唱上党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舌翻飞,字正腔圆,jīng神焕发。两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戏来,或是朋友,或是夫妻,或是父子。两人唱《吴家坡》,唱《闯幽州》,唱《白门楼》,唱《杀庙》,也唱《杀妻》。有时唱一个折子,有时连走一本戏,全看二人的兴致。唱起大本戏,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处,老韩背着枪在转圈:“妻呀,我去京半年,回来后,闻听些许闲话;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门做甚?”

老丁马上作撩裙子科,给老韩作揖施礼:“夫君,冤杀奴家,容我细细给你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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