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_刘震云【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震云



“生我者,民众也。”

我们听了曹的话,当然也很感动。感动之下,更加加qiáng备战。最后弄得万事齐备,只等曹一声令下了。但就在这时,曹做了一个让我们延津人非常失望的举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就要与袁军jiāo战的时刻,曹一反他平时的英雄行为,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悄然撤退了。准备了半天,原来并不与袁绍jiāo火。他一走,把我们延津,全部让给了袁绍。我们知道后,都感到大惑不解。丞相,你这是怎么了?你害怕袁绍了吗?如果不怕袁绍,又何必这样呢?这成了延津人困惑不解许多年的一团乱麻。直到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我到位于北京白石桥附近的北京图书馆的纸堆里去寻找故人,寻到这一段,方才明白丞相当时的心意。(丞相,久违了。)在当时,本来,丞相是要决战的,后来突然又决定不决战。为什么呢?在一次曹府内阁会议上,丞相一边“吭哧”地放屁,一边在讲台上走,一边手里玩着健身球说:

“活着还是死去,jiāo战还是不jiāo战,妈拉个×,成问题了哩。有的说可以jiāo战,有的说不要jiāo战。an,哪到底jiāo战还是不jiāo战?这xx巴延津成事了哩。jiāo战不jiāo战,是个骨气问题;jiāo战不jiāo战,现在又有什么意义了呢?an,真为一个小×寡妇去打仗吗?an?那是希腊,那是罗马,我这里是中国。这不符合中国国情哩。有道是,能屈能伸是条龙,一根筋到底是条虫。我们是龙,还是虫,考验就在这里了。有问题、有困难是坏事,谁也不愿遇到困难和问题。但问题和困难,也给我们提供一个提高自己、锻炼自己能力的机会哩。不为小×,那么什么jiāo战哩?an,我倒弄不明白了。为了延津吗?an?如果是几个月前,这里物茂粮丰,jiāo战一场,占了它,值得;现在呢?青huáng不接,饿殍遍地,an,争夺它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an,它已变成了一个包袱了。an,我们还要争夺包袱吗?an,就这么定了,说不jiāo战,就不jiāo战;说不跟他打,就不跟他打。他来,我们走,把这个包袱让给他!an,一个小×,拔了两只虎牙,成事端了哩!”

丞相一席话,引起内阁中诸大员“嗡嗡”一阵议论。接着,大家跟着丞相想通了,起了笑声,纷纷说“小×”“小×”,笑声皆是“嘿嘿嘿”,而不是“哈哈哈”,气氛活跃起来。当然,这是内部决策。外表上,丞相仍做出伤心、不忍离别延津的样子,做出无奈的神情。民众听说曹要走,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半夜起身,打着火把相送。都哭着说:丞相,你不要走,你不要怕袁绍,我们跟上你,定能打败他灰孙子。你这一走,岂不是把我们给闪了?曹这时真感动了,一个个摸着我们“新军”的青头皮,边流泪边说:

“我知道大家不怕袁绍!我知道大家也知道我不怕袁绍。可是,我考虑再三,不能开战。一开战就要死好多人。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妻室的人,我宁肯自己受气,也不能让民众吃亏!”

大家这下明白了。丞相所以要撤,还是考虑我们。我们因此更加感动。纷纷喊着:丞相,你不要走,你留一留,我们不怕死;只要跟着你,死也心甘。丞相说:当然你们可以那么想,但我不能那么做。我也是有老有小有妻室的人,要死我先死。大家说:丞相,我们先死。大家与曹丞相,抱头痛哭。丞相与民众的泪,流在一起。火把遍地,哭声震天,我想,单是这火把,这哭声,也能将袁军摧枯拉朽,丞相,你为什么要走呢?

丞相走了,摸着我们的青头皮。

丞相把捏脚的白石头带走了。白石头他爹以为丞相这么一走,再也回不来了;丞相回不来,白石头也就回不来了。于是躺在地上尘土里打滚,哭着不让白石头走。这时丞相站在村头粪岗上说了一句话:

“大家放心,我们是要回来的,等麦子熟了,我们是要来吃白馒头的!”

给了大家一个希望。大家才止住哭,白石头他爹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在土窝里揉眼睛。大家才让曹丞相带着兵马走了。

但曹丞相把拔掉小虎牙的沈姓小寡妇给留下了。说:

“有情有义,买卖不成仁义在。袁绍喜欢,就留给他。”

于是就给沉放了监,开了锁,给了她一身gān净衣裳,让她洗洗身子,换上。留下。丞相如此宽宏大量,又令我们感动。

第一段 在曹丞相身边(7)

曹丞相一走,袁绍的军队像huáng水一样漫过了延津。我们这里成了沦陷区。我们就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等着让人宰割。曹、袁为敌,我们原来是曹的“新军”,袁绍一到,我们的下场会好吗?过去你娘在的时候,你可以撒娇,撒气,撒泼,指东打西,指狗骂jī,挑剔食物,任意延长看电视时间,也不怕第二天误了上幼儿园——谁想去幼儿园呢?现在你娘走了,把你留在了人市上。你站在熙熙攘攘的人市上,等着人把你卖给一个阔佬或穷酸,或者gān脆把你卖到jì院或夜总会,这时你心里能不发毛吗?过去你是“新军”,操练很起劲。起劲是对谁起劲呢?是对曹的敌人。现在曹走了,敌人来了,过去的起劲不就成反动了吗?不起劲是对的,越起劲越反动。疲沓如一条虫是对的,是对敌人的敌人的消极反抗;威武如一条龙就坏了,那是敌人的jīng锐之师,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越是这样的队伍和个人,越是要尽快消灭之。所以,自曹丞相走了以后,袁军漫过地面,我们延津所有的乡亲都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如地震到来之前的昆虫和小动物,知道有大难临头,又不知该怎么办好,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又想,就是天塌地陷,也不是我一个,天塌砸大家,前边还有大个子顶着,我怕个啥?反倒坦然了。猪蛋、孬舅也不威风了。昔日“新军”小头目(猪蛋是曹封的,孬舅是自己蹭上去的)的风采dàng然无存,又没jīng打采地瞪起了大眼灯。两个甚至正在考虑,万一袁军追查、清查到他们,将他们抓到大牢里,两人如何抵赖和撒谎。猪蛋想说过去所以给曹当“新军”小头目,纯粹出于无奈,所做的一切,决非出自内心和本意。孬舅决定gān脆不承认自己gān过“新军”小头目,(有委任状吗?)gān什么呀?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遇到大势所趋,有什么办法?风chuī草倒,扯帆拉篷,人家怎么着,我跟着怎么着;一个老百姓,还能要求他挽狂澜于即倒、反cháo流当英雄吗?顶多是思想觉悟不高,识别能力不qiáng。心里也稍觉安定。但两人都成了夹尾巴狗,夹着尾巴做人,见人灰溜溜的,对谁都笑脸相迎,生怕别人在袁军盘查历史时揭发他们。过去猪蛋孬舅都留着波làng式长发,现在也都一律剃成了和我们一样的青头皮。只是有一次两人在一起练习串供时,因为一个细节的责任分摊问题发生分歧,口角之余,挥拳相向,两人才又一次显示出英雄本色。孬舅鼻子被打破了,猪蛋头上被开了一个八英寸的长口子,人们赶紧用急救车将他送急救中心抢救,据说缝了三十一针。看着急救车“呜啦”“呜啦”地开走,孬舅一边抹鼻血,还一边朝地下吐了一口血唾沫:

“妈拉个×,再捣乱,挖个坑埋了你!”

就这样,乱糟糟几天过去,大家在心理上已经做好当俘虏、受nüè待、任人宰割的心理准备。万事俱备,只等敌人宰割。这时袁军已经完全占据我们地面;安定之后,开始与我们接触。等我们与袁军和袁绍一接触,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在此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全部等于白费。我们发现,原来袁绍及袁军并没有像曹丞相说的那么可怕。袁绍一到,也像丞相初到延津一样,立即到处张贴安民告示,不让军队骚扰百姓,不许qiáng迫妇女,不许玩小猪的耳朵……等等。袁军在各村庄驻扎,军人们的长相也都和我们一样,过去也都是庄户人家子弟,也都和蔼可亲,甚至帮我们扫地打水推碾子拉磨。袁主公(袁军让我们称呼袁绍为主公,像当初称呼曹为丞相一样)呢?原来也不是吃人喝人的魔王,也是一个体恤民情、和蔼可亲、没有架子的人。他的脚也患脚气,无非曹是右脚,他是左脚,也找人捏脚。虽然也爱好妇女,但也不讲究非“处女”不可,媳妇、寡妇,都行;而且也是只准他一个,不准四十万军队。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吓一跳。几天下来,我们也像当初喜欢曹丞相一样,有些喜欢袁主公了。而且有一次听袁府幕僚传出信息,说主公找人捏脚,听说我会写字,写过几篇挺逗的文字,也曾经考虑过让我去给他捏呢。至于我以前曾给丞相服务过,他一概既往不咎。单是这样的胸怀,就比丞相大。虽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没能到主公身边捏脚,但主公脑子里转过这念头,就令人十分激动。当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心绪复杂难平。还有一件令我们十分感动的事,是袁主公对待沈姓小寡妇的态度。沈姓小寡妇被丞相遗弃在此,牙齿被拔,两腮红肿,身上被毒打得遍体鳞伤,发高烧到四十二℃。按说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姿色?哪里还招人喜欢?招人喜爱的小虎牙已连根拔除,别说是别人,换成是我,我也会想,这样的人,可爱已不可爱,使用已无法使用,还理她gān什么?但主公不,不这样,从大街风尘中将沈找来,不怕脏,不顾累,立即搂到怀里,潸然泪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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