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_铁凝【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小跳:

  读这封信会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须要写,因为我不写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几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员xxx做爱(她比你还要年轻,但并不出名),感觉非常不好。也许因为一切都太仑促,她的目的性太qiáng了,太直接了。几天来她一直跟我谈话,并不是要争这部戏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为下一部戏做准备,她希望我的下一部电影能对她有足够的注意。看得出她对和男人的jiāo往有些经验,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后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虚荣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对我能有那么一点儿爱意。很可惜没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调情。在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的眼里,我可能只是个有权力让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头子吧,虽然我还不到五十岁。她却qiáng烈地要和我做爱。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对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后来又有了一点儿轻蔑的亢奋,因为不知怎么我在那时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长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从你身上得到的一样,虽然我从未在你那儿得到过。在那个我无法忘记后来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给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不敢。

  对xxx我没有什么不敢,当她在我面前快速脱衣服时我制止了她。我让她亲吻我,她照着做了。她倚在我身上,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长时间并不断腾出嘴来问我:

  “可以了吗可以了吗?”她亲得很卖力也很周到,她的舌头去了我嘴里可以够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闭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热吻。但是不行,她亲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显然是不耐烦了——因为她不耐烦了,我就偏要她没完没了地继续亲下去;我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动弹,我们两个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负。后来这一切终于改变了方向,因为她偷偷从我脖子上抽出一只手,她开始抚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这时我愿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亲我的用意,她一定以为仅有这种动作是不切实际的,仅有这种动作我就不可能达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无达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诉我,虽然我的亲吻总是不能让你满意,但我还有别的我愿意给你……我们做爱,眼前到处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恳请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后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体下面就是你——我的最爱,但当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时候,qiáng烈的罪恶感又把制着我可能产生的快感,以至于在那一瞬间我分辨不出身体下面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让它出来。

  我愿意让你一万遍地诅咒我,当你诅咒我的时候我空虚的灵魂才可能有个安稳的去处。我的灵魂究竟能够安放在哪里?也许我索要的太多了,为什么当我不断得到梦想中的好东西:成功,名气,国内国际奖,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钱……我的焦虑反而日益严重呢?

  我结婚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是劳改农场分配给我的一个独脚女人,比我大十五岁。她是一个nüè待狂。我接受了她,因为我虽然是人类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说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并不是让我尽男人的义务的,她是独脚,却力大无比,以我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虚弱体力,也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她常在深夜将我绑起来用纳鞋的锥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来就行。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时掀开被子发疯似的揪我的xx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jīng神错乱,我想也许那是因为出门便有山吧,当我走出低矮的gān打垒土房看见沉默的万年不变的山时,当我看见院子里疯跑的jī和土路上热腾腾的牛粪时,活下去的愿望是那么qiáng烈。我甚至练出了一种本领:每当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终于罢手时,我能够立刻呼呼大睡而且连一个噩梦都没有做过。但在今天,我却不得不多少遍地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我并不愿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这样给你写信才能够让我的心洁净。我是那么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于这渴望变成了害怕。并且,我还毫不客气地蛮不讲理地害怕别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和对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饭店酒吧喝咖啡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注意到邻桌的两个男人一直在看你,还有对面一个英国老头儿,我能肯定那是个英国人——那个老家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没有注意到,你当时很紧张。但我看见了,我不用专门观察只用眼的余光就够了,我对我的感觉充满自信。你是那种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种抓人的东西,你有那种让人看你的本领,虽然你还不自知。我劝你对此应该在意,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有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吗?我相信我是惟一对你说这种话的人。随时随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让别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并不是说喜欢注意你的人都要对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认他们也一定是极有眼力的,他们不是群流氓、下流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紧张,我不希望你被他们夺走,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对我的真实感情,那我也不愿意。我曾说过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国用手指尖儿不断抚摸过的那粒小米。我会想办法不让街上的人认出我,总有一天我会这样。

  现在来谈一下你约我的书稿。我试着开头,写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难,因为我找不到一种轻快而又gān净的心情。如果你的读者群是孩子,你首先应该有一颗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对你,但却太不gān净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种挑战。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后集中一下时间和jīng力来写这本书,我会试一试究竞我还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信太罗嗦?而罗嗦就是一个人见老的征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么?我多么盼望你快点儿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时我们才会在一起吧。那时我们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个老头儿,而我像个老太太。我们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们就还能说话。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坚硬的总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齿,而最柔软的舌头和嘴唇却能存在到最后陪伴我们一生……

  第二章 枕头时期

  6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dàng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bī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dàng得神清气慡。当黑夜来临,被秋风chuī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dàng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一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作丘陵都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个别、变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有一间,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们必须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一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婉蜒,你却能看见一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一棵树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一次一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一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一步。这“一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

  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位置,从没有一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一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一盘外人看不懂的乱棋,那一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一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

  在章妩和尹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一次。

  7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一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一个程序。而现实是如此qiáng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齐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捌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像正跨着一步大似一步的步。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一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一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竟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一种事实,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尹亦寻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gān的一切:她有欲望她要和她的丈夫做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小屋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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