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_铁凝【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四扇条屏为什么单跟了她这么多年?姑爸不愿去细想了,其实她最知道它们的来由:那是她的陪嫁之中的一件。它们陪她当过新娘,可她却没结过婚。当新娘和结婚并不是一个含义。

  姑爸年轻时不梳小分头,不穿对襟男式制服。她穿裙子,她有过两条非常招自己喜爱的乌黑的大辫子。她也不伛胸,丰满的胸脯也招引得自己一阵阵爱怜。可惜她上的是女校,没有在男生面前作过实地考察。她相信男生们一定也不讨厌它们。她还有什么:不胖不瘦的身材,不长不短的脖子,不粗不细的腰,不宽不窄的鼻子……当然,她不是没有一点儿褒贬,比如她那一生下来就不小的下巴,就使她常为它的多余而苦恼。但这并没有妨碍她进入那个被人称做豆蔻年华的时代,也并没有妨碍家里为她说亲。她愿意免去那种被称为自由恋爱的卿卿我我的过程,突如其来地去做一个人的新娘,也许还是为了这个她不愿意多看也不愿意让别人多看的大下巴。家里为她说就了一门亲事,她还偷看过他两眼。她喜欢,她满意,为做他的妻子充分地准备着。

  她对自己的婚礼是虔诚的,庄家对婚礼的准备是严格的,庄老太爷为她购置了完全合乎有身份人家的一切,其中就包括了那四条屏,那四只呆猫。准备婚礼服饰时,司猗纹和丁妈都出动了,深谙化妆术的司猗纹,根据自己的经验尽量去突出新娘的优点,遮盖她的缺点。比如面对她的大下巴,嫂子就主张她穿一件中式高领织锦缎皮袄。虽说那时这种款式已经过时,但这总会使她的下巴埋入那高领之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小手段吧。

  姑爸听凭嫂子司猗纹的摆布。

  她坐着一辆扎有红绣球的老黑汽车,在一班西式乐队的歌颂下离开了西城庄家,奔赴北城的婆家去了。行前姑爸为着表示她对娘家的告别,对父母兄嫂的告别,对丁妈、厨子、花匠、车夫的告别,乃至对一个长辫子姑娘自己的告别,表现了极大的悲伤。嫂子和丁妈劝住了她,她在伴娘的搀扶下上了汽车。

  乐队歌颂起来,使人觉得她的离家欢欣而悲壮。

  人走家空。

  庄家一位大辫子姑娘的离开,常使上下人等都有一种“不见居人只见城”的忧伤感,虽然庄家还有人在。心理作用,感情用事,古代诗人也许比今人更甚。

  姑爸走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新娘。第三天是姑爸回娘家的日子,姑爸回来了,却成了个半昏迷的姑爸。她披头散发地被抬下汽车抬进家门抬进她做姑娘时的闺房。

  姑爸走得欢欣悲壮,回来得忧伤凄清。

  庄家从亲家那里知道了姑爸昏迷的缘由。原来新婚当天的夜里新郎就不见了。有人说新郎是在入dòng房之后逃走的,有人说新郎伸手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之后就不见了。总之,当晚没了新郎。之后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直到眉眉看见姑爸的时候,那新郎再也没有出现过。

  假若新郎是位被称为进步党、革命者的如谭嗣同、李大钊式的人物,他的逃离便不难理解——为人类的解放扬弃封建奔赴自由。要么与这些人物完全相反:烟鬼、赌棍、三教九流,这些人失踪也不奇怪,谁知他们都安的什么心思?然而新郎与这些都不沾边。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个普通家庭中的普通人,或者说规矩家庭中的规矩人。然而他没了,消失了。姑爸和她那包括着四条屏的嫁妆又回到了庄家。

  各种说法都流传着,甚至有猎奇的记者还在《小小日报》上发过豆腐块大的消息。北城也在《益世报》上刊登过寻人启事,然而都无济于事。

  司猗纹背地里对丁妈说:“你信不信是她那个下巴的缘故?”

  丁妈摇摇头。

  司猗纹说我看也没那么离奇,男女心里的事没人能说清楚。那《三言》《二拍》上写的都是这种事,讲的都是男女之间的稀奇古怪。丁妈说她不识字。司猗纹说赶明儿给丁妈讲几个。

  司猗纹给丁妈讲了《三言》《二拍》。讲得她们两人都半信半疑着,都觉得不能生搬硬套。

  姑爸回到娘家一躺许多天,后来终于又站了起来。她常常披散着头发在院里藤萝架下久久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仰望被藤萝架划碎的蓝天,浑身一阵阵惊悸。有时她会突然抓住人就问:“那《益世报》呢?”在昏迷中她也听见了《益世报》的事。后来人们终于把报纸拿给她,她果真从那上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知道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就为了那报纸,为了报纸上自己的名字,她冲入庄老太爷的房中,要庄老太爷立刻替她向全家宣布一件事:要上下人等都不要再叫她的本名,她已经改名为姑爸。

  姑。

  爸。

  庄老太爷对女儿的改名尚在考虑中,姑爸在院里就突然拉住了庄家的洋车夫老马的胳膊:“老马,把你那个烟袋借我用用,让姑爸抽一口。”

  姑爸第一次正式宣称自己为姑爸了。这是一个自我声明,是一个对终生的自我声明。也许还不仅仅是声明,这是册封,是宣判,是庆幸,是哀歌,是进入,是逃脱。

  全家人都听见了她这声明,全家人都看见老马的烟袋举在了她手中。

  姑爸要过老马的烟袋和荷包,像个“老烟油子”,熟练地用烟袋在荷包里搅和着,搅和一阵,将烟叶按满烟锅,伸嘴叼住烟袋。她竟然连火镰都会使,嚓嚓地用火镰打着火绒,把一小块开始冒烟的火绒接入烟锅,便吱吱地抽起来。

  烟锅欢笑起来,一股青烟升向空中,姑爸盯着青烟散去,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她对老马说:“老马,烟袋归我了,你再买一杆吧。你这杆好用,通。”

  老马看着抽烟的姑爸,什么也不说。

  姑爸手托烟袋在院里悠闲地沿着甬路、回廊走着、抽着,满院子飘着旱烟味儿。

  年复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复一年,院里的树木花草复苏了又冬眠。姑爸的本名到底演变成了姑爸,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发明了这个名字,是姑爸自己的发明还是她的道听途说,但这称呼终于被全家上下认可了。小辈儿叫她姑爸,平辈儿叫她姑爸,连庄老太爷和三亲六故的老辈儿小辈儿也叫她姑爸。她又做姑又做爸,从听觉上享受着普通女性所无法领略的声誉和权利,为了与这称谓的彻底相配,她开始寻找自己的外部特征:黑油油的两条大辫子剪掉了,余下的部分仿照男性用一道偏分印儿分开;旗袍、长裙换成了西装、马褂;穿起平跟鞋并且迈起四方步,烟袋终日拿在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那两个可爱的带领她进入豆蔻年华的不大不小的rx房不见了。她是用了什么办法使它们变平,也许只有内行女人知道。总之她变成了平胸,为了这平胸,她甚至故意使脊背再作些弯曲,平胸又变成了伛胸。

  年复一年,树叶有发有落,天气有yīn有晴,姑爸的风度却固定了下来。虽然她仍旧按从前的老习惯去中央理发馆请北平名师小万师傅整治头发,但她的要求却再也不似从前。久之,小万终于熟悉了姑爸的要求,每当她迈着方步坐上“中央”的椅子,不用寒暄,小万的推子剪子便在姑爸头上热闹起来。热闹之后,小万一丝不苟地将一面镜子竖在姑爸脑后。姑爸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后脑勺和那一片发青的头发茬儿,满意地冲小万微微点头。小万和旁边的师傅们互相看看,传递个会意的眼色。

  ……

  大huáng终于醒了,小声哼唧着,伸出小巴掌掴打姑爸的肩膀姑爸的脸。姑爸知道这才是大huáng真正的苏醒时刻,他掴醒她提醒她:他要吃早点了。姑爸这才穿衣下chuáng推开屋门,撤掉门外那只桶式炉子的炉门,大huáng早已蹲在炉前和她一起等待火苗升起了。他们眼角都挂着隔夜的眵目糊,一起打着呵欠;他们都还没有顾得整理自己,姑爸的短发未及梳光,纷乱地翘过头顶;大huáng那一身长毛也没来得及舔顺,纷乱着奓得四开。

  炉中火终于吐出了火舌,蜂窝煤上像点起了一支支小蜡烛。姑爸将大huáng的饭锅坐上火炉,开始严格地为大huáng煮带鱼米饭。她鱼、饭搭配合适,煮得仔细。饭煮好,晾到温度适宜,姑爸才把大huáng的饭倒进大huáng的碗,唤大huáng进屋用餐。大huáng跟着姑爸进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饭地点贪婪地嚼起来,头在饭碗里埋得很深。这时一小盘碎猪肝又摆在了大huáng眼前,那是他的席间点心。大huáng吃完鱼饭又吃过点心,一顿早餐才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结束。这时姑爸才注满一茶缸清水,站在门口开始昂着头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开始了。

  竹西和庄坦都推出自行车,都招呼过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纹对于姑爸则听凭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对姑爸的反应。她在chuáng上一个眼神儿就可使姑爸主动朝她奔来,她也可以没事人儿似的从她眼前走过。现在她从她眼前走出院门,就是个没事人儿。

  眉眉早从屋里端出一盆宝妹的裤子,她叫过姑爸就开始洗裤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来,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许多的“懂”。她懂得了饭应该怎样吃,她懂得了裤子应该怎样洗。婆婆教给了她“吃”,舅妈教给了她“洗”。一盆裤子要清水泡过,肥皂打过,清水涮过,开水烫过,太阳晒过,再用手一块一块地叠平过。这才是你真懂了洗裤子的全过程。她洗着,鼓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又显出点很能gān。

  姑爸那一阵阵喷水声打断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见姑爸刷牙刷得仔细,漱得猛烈,一口水在嘴里经过一阵翻天覆地之后才被狠命地喷she出来。地上立刻就涌起夹杂着泡沫的波涛。

  眉眉不愿和姑爸独处,她准备端盆回屋,姑爸却叫住了她。

  “你叫过我了吗?”姑爸问眉眉。

  “叫过了。”眉眉说。

  “我怎么没听见?”

  “您在刷牙。”

  “你可别骗我,刷牙是有点听不清,可也不至于。”姑爸使劲甩着牙刷。

  “我……我没骗您,是叫过了。”

  “叫我什么?”

  “姑……爸。”眉眉叫起来仍然有些不习惯。

  姑爸不再说话,还在使劲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经叫过她。眉眉放下心来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来着?”姑爸在眉眉身后问。

  “叫眉眉。”眉眉背对着姑爸。

  “姓什么?”

  “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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