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_铁凝【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铁凝

  “在。”罗大妈若无其事地忙着什么,也没顾得转身。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司猗纹站在罗大妈背后道。

  “哟,您这是……”罗大妈转过身,发现司猗纹手里的裤子很熟,一条军用腰带还穿在裤鼻上,扦子很亮。

  “我给您送裤子来了。”司猗纹轻松、欣喜。

  “谁的?”罗大妈问。

  “大旗的。”司猗纹答。

  “怎么又劳您的驾?”罗大妈不明白。

  “不说劳驾。”司猗纹说道。

  “又是您给他扎的?有一条穿着哪。”罗大妈纳闷儿。

  “是大旗丢的。”司猗纹双手托着裤子,只看罗大妈。

  “丢的?”

  “丢的。”

  “丢哪儿啦,这么新,这么来之不易。”罗大妈伸手准备接裤子。

  “丢我们家了。丢里屋chuáng上了。”司猗纹并不马上给她,“看,连腰带都一块儿丢了。”

  腰带的扦子在罗大妈眼前一闪一亮。

  “您怎么越说俺越糊涂。”罗大妈更纳闷儿。

  “不糊涂。年轻人丢裤子常事儿,丢哪儿不是丢。”司猗纹还是不让罗大妈明白。

  “您是说大旗把裤子丢在你们家chuáng上了?”罗大妈问。

  “我们家,里屋。”司猗纹提醒她。

  “里屋不是竹西住的吗?”罗大妈糊涂里又多了些糊涂。

  “是,竹西是个寡妇。您忘啦,庄坦不在啦,从前庄坦是她丈夫。”裤子还在司猗纹手里托着。

  罗大妈有点明白了,她还恍恍惚惚地觉着,刚才大旗一阵风风火火地跑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翻腾了一阵就跑了出去。罗大妈问他瞎翻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别管”,敢情是光着屁股打着伞儿跑回家的。

  大旗没更多的裤子,chūn秋,除了这条新涤卡就是一条工作服,两条裤子倒着穿。经司猗纹一提醒,罗大妈赶紧去里屋翻找,果然大旗又穿走了他那条工裤。她重新回到外屋,和司猗纹面对面站着。她是上前接裤子的,却又奓着胳膊不断往后退。她退到chuáng铺跟前一屁股坐下,大喘着气,拿手拍打着膝盖和大腿。糊涂人也有明白的时候。

  这裤子果然有效力。司猗纹感到现在需要的是趁热打铁,话不宜多,得让罗大妈铭记在心。

  “要说也没什么。”司猗纹走进去主动把裤子摆上chuáng铺,现在裤子又变成了裤子。“谁没从年轻时候过过?世上看不见的事多得是。我是说像您这家庭,您这子弟,您这出身……要搞也得有点政治头脑,讲点阶级观点。像我们这种家庭,朝不保夕,紧跟都嫌累赘。今天需要今天就得去读报;明天需要明天就得上台献艺;赶上今天明天都不需要的时候,一句话就得给打发了。我是说各方面不般配。”

  “气死我!”罗大妈把大腿拍得山响。

  “也不必。擦亮眼睛就是了。”

  “想都想不到的事!”罗大妈两眼发直,从铺上一蹿蹿了起来。

  司猗纹看看火候已到,只待做个结论了。她又跟罗大妈站了个对脸,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他罗大妈,我们可是一群娘儿们孩子、寡妇失业的。你们家的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照理说这本是件不能罢休的事。共产党最讲实事求是,大旗也不是没有单位,还是团员,可谁让咱们是同院儿呢?对我们您今后还得多照料,您就高抬贵手吧!”

  司猗纹不容罗大妈再拍大腿再喘气,转身一摔门出了北屋,临走前又把最后一颗小炸弹炸给了罗大妈。她说:“那裤子里还有条裤衩。”

  话很软,门摔得很响。罗大妈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有人当着她这么摔门。可正如司猗纹所说,“裤子是在我们家捡的”,又专门提醒她“里面还有条裤衩”,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可火儿的?有火儿冲自己的儿子发去吧。至于司猗纹说还得让她“高抬贵手”“照料”什么的,罗大妈更觉得那话有千斤重。本来儿子欺负了人家孤儿寡妇,人家却还请她高抬贵手。莫非这话里还有话?莫非大旗还有什么把柄留给了人家?刚才她只给她送了条裤子。

  也许这是司猗纹的疏忽,她没再留下大旗什么“把柄”,只留下了她和竹西之间那点永远也解不开、也用不着解的疙瘩。

  司猗纹回到南屋,竹西又来到北屋。

  老寡妇走了又来了小寡妇。

  竹西的出现更使罗大妈措手不及。对眼前这个寡妇她不知该软还是该硬,要说软硬都不算过分,可惜软和硬她一时都施展不出来。

  “大旗呢?”竹西问罗大妈,眼睛忽忽闪闪,表情让人难以捉摸。

  “他……”罗大妈只说了一声他。

  “他的事您别管,他的事用不着那么多人操心。我想您明事理,您不会像宝妹奶奶那么闲着没事gān吧。”

  宝妹奶奶自然是司猗纹。

  “他……”

  “他回来您最好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他……”

  “他和我的事还没完,也许是刚开始。”

  竹西说完就走。

  她出了门,罗大妈才想起赶紧收藏大旗的裤子。或许是因了司猗纹,或许是因了宋竹西,或许是因了她自己,反正裤子是暂时看不见了。她要亲自jiāo给大旗,还要怎么着?竹西说了,“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这句话她记住了——未尝不可。

  大旗最仁义,大旗最省心,大旗最具理想色彩。

  小玮和宝妹是被眉眉从街上找回来的。刚才婆婆一进里屋眉眉就跑出院子,她知道小玮和宝妹一定正被婆婆安置在街上。她们在等她的粮票,她们也在等婆婆的什么,书包?网兜?反正她们需要等。

  眉眉在原地找到了她俩,她俩正贴着墙根一动不动,深信眉眉和婆婆都会回来。

  眉眉领回了她们。小玮一路都在问眉眉,粮票呢?粮票呢?怎么又不去了?不是都说好了吗?

  眉眉不回答。

  小玮不再问了。她想,你问话大人不回答那便是“事儿”,这是小玮的经验积累。她在农场就常遇到这种时刻:问爸,爸不说话;问妈,妈不说话。于是她就锻炼自己跟自己说话了。

  眉眉、小玮、宝妹、竹西和司猗纹,在一个共同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共同的下午一个共同的晚上。是共同,可谁也用不着管谁。想吃东西自己找,困了自己睡,不困自己醒。然而又是共同,一个足能牵动起全家的共同的日子。

  眉眉彻夜未眠。

  鱼在水中游。

  天不亮她就穿衣下chuáng,灯也不开,从chuáng下掏出从虽城带来的那只小帆布箱,把自己的所有一股脑摁进去,又把妹妹的东西做了收敛,装进属于小玮的一只假军挎。她推醒小玮,小玮就像时刻准备被眉眉推醒一样。

  眉眉提起小箱,小玮会意地挎起军挎。她们静悄悄地出了屋门出了院门,一路上她们还是什么也没说。

  街上,晨曦中有首班车驶过。

  许多年之后苏玮问苏眉:“那天夜里你准知道我跟你走?”

  “我准知道。”

  “可我并不知道那天出了什么事。”

  “你用不着知道。”苏眉说。

  “你说得有点对,当时我什么都用不着知道,我就知道跟着你。就像歌儿里唱的‘我们永远跟着你,人类一定解放’。”

  “别胡唱。”

  “你说婆婆和竹西为什么不追我们?”

  “我猜她们追过。”

  “没追上?”

  “她们为了追不上才追。”

  “是竹西?”

  “是婆婆。”

  50

  眉眉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拉着小玮,急急忙忙在街上走。斜背在小玮肩上的书包不住掴打着她的小腿,使她步子趔趔趄趄。眉眉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了。她停住脚,想给小玮把书包带弄短,一看见小玮那满脸的汗气,索性把小玮的书包也挎在自己肩上——她的肩上已经有一只书包。

  然而小玮还是跟不上来,眉眉走几步就要回过头去催她一次。渐渐地她把催促变成了呵斥,可小玮还是跟不上眉眉。

  她们要去汽车站,今天的汽车站仿佛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到的目标。当她们在催促与被催促、呵斥与被呵斥的jiāo替中好不容易找到站牌时,眉眉才发现原来她们没有钱。

  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住了,小玮连滚带爬地爬进车门,眉眉把她拽了回来。小玮惊异地看着眉眉,她不知为什么姐儿俩找了半天汽车站,汽车来了她却不能上。

  “我们没有钱。”眉眉告诉小玮,眼里先泛出泪花。

  眉眉眼里是毛毛细雨,却引出了小玮眼里的瓢泼大雨。姐姐说没钱,这当然是人间一个寸步难行的大不幸。那么除了大哭一场还有什么办法呢?小玮一屁股坐上马路牙子,跺着脚大哭,像是说都怪你都怪你,没钱你逞什么能?谁知你要到哪儿去,你为什么非走不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

  眉眉非走不可。她没有因为没钱就动摇自己这走,她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今生今世。现在她就像从那里爬出来的一只动物,一只正在脱毛的浑身“擀着毡”的不为人类欢迎的猫或者狗。

  鱼在水中游。

  又一辆车开过来,车门朝着她们哗地打开了。小玮号啕着又开始往车上爬,眉眉又去抱她的腰。这次小玮却挣脱了眉眉,她勇猛地冲了上去。天气还早,车上很空,小玮立刻就跑到一个眉眉够不着她的座位坐下。

  眉眉无奈,只好手提肩背地跟上车来。

  车门关上了。

  眉眉脸很红,到处是空座位她却不敢坐。她不知两个没钱的穷光蛋上车会招来什么。

  一位中年女售票员走过来,嘴里说着“买票买票”,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说给她们。眉眉看看小玮,小玮也涨红着小脸看眉眉,像是知道是她给姐姐找了天大的麻烦。

  “到哪儿?”售票员终于冲眉眉开口了。

  “我们……”眉眉吞吐着。

  “我们要上火车。”小玮替眉眉答道。她摇晃着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售票员跟前,脸上还挂着明显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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