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白夜航行_迟子建【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提起大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怎么没经历过呢?火是从西林吉烧过来的。那几天大风不断,火快到瓦拉gān、绣峰的时候,塔河镇里就到处浓烟,十米之内都难辨人,狗天天叫,老百姓一看见火头就往呼玛河边跑,沙滩上到处是人,黑压压的,大多数人家把值钱的东西都放进地窖了。”

  “当时没有想到会死吗?”

  “死?”她迟疑地重复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死也就死了,谁能说得清楚呢?江浙一带许多修鞋匠来大兴安岭挣钱,钱倒是没少挣,可命也搭上了,火头一来他们就挑着担子往山上跑,百分之百都死了。”

  “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我问。

  “可不是嘛,现在一发现空气中有烟,就怕得不行了。”她用一只花瓷盘拣了四只烧饼,对我说,“这么半天了,看看你的那位朋友吧。”

  我端着烧饼来到前厅。马孔多已经吃饱了,他正平静地吸着烟听雨声。我问他还需要烧饼吗?他摇摇头说不必了,那碗汤已经使他恢复了体力。

  老板娘端来一碟酱豆,她换上了一套橘huáng色的衣裳,没扎围裙。马孔多盯着她天使般的面庞。她的眼睛现出困惑:“你那位朋友走了?”

  “喏——”我用嘴努了一下马孔多,“那就是他。”

  老板娘揉了揉眼睛,说:“难道我——”

  “他就叫马孔多。”我说,“一个考古学家。”

  马孔多现出极其温柔的表情,一如他以往求欢时的神态。他向老板娘伸出手,但她却视而不见,她只是贪婪地望着我,样子有点像个同性恋者。

  “请问你的名字?”我问。

  “秋棠。”她将酱豆摆上桌子。

  “秋棠,可不可以让马孔多进里面烤烤炉火,他的衣服还没gān透。”

  秋棠眨眨眼睛:“没问题。”

  马孔多以极其敌意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愤愤地进里屋去了。我坐在他的位置上,而秋棠则坐在我的对面。她将一根筷子竖在我面前,问:“看得见吗?”

  我点点头,她就起身去窗台那拿了两个酒盅,又返身进灶间取来瓶玉泉白酒,说:“咱们喝两盅。”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还来得及,不会耽误你上车的。”

  秋棠嫌室内光线太暗,她拉亮了灯,我见天棚下吊着两盏马奶子形状的灯,灯光非常柔和,很有点情调。而秋棠的发髻、肤色和眼神也有点像日本女人。

  我们gān了一盅酒,顿时感到热乎乎的。

  秋棠说:“你不想一个人去看白夜吗?我担心马孔多会着凉生病,也许他要留在塔河。”

  “他病在这儿,谁照顾他呢?”

  “当然是我了。”秋棠给两个酒盅都满上了酒。

  我吃醋地说:“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照顾他,你丈夫会生气的。”

  “我丈夫他不介意,他巴不得我找个男人呢。”秋棠用手捋了一下刘海儿, “要是他现在回来,撞见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正中下怀。”

  “他心理变态?”

  “不,他有个相好的,比我大三岁,是个寡妇,在家当裁缝,有两个孩子,离我这不远。他天天和她睡,到我这里吃饭。那女人把他迷得不行,他要和我离婚去娶她,我不同意。”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离婚呢?”我问。

  “我还爱我男人。我想他新鲜几年之后就能回心转意。他说那女人比我qiáng多了,我想不透。人没我俊,脚长得像鸭掌,而且还是huáng牙齿、薄耳垂,大概上了chuánglàng得很吧。”秋棠轻轻叹了一口气,又gān了一盅酒,弄得两腮绊红。

  我说:“我更不能让马孔多留在这里,何况这次是专程来看白夜的呢!”我挟了一粒酱豆,对它的味道赞不绝口。

  秋棠笑了:“你那么舍不得他?”

  我说:“我只是不想和他在塔河分手,这是个缺乏诗意的地方,到处都乱糟糟的。”

  秋棠顺下眼睛,低低地哦了声,然后说:“塔河。”

  雨仿佛小了一些,窗口也亮了,似乎有行人的影子从窗前飘过。我感到是出发的时候了,就进去召唤马孔多一起上站,不料他已偎在火炉旁深深地睡着了。他的脸膛看上去极其平和,他把手搁在胸脯上,朴实得像个牧羊人。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么香甜悠长沉睡不已了。开往西林吉的火车离塔河很近了,我感觉它已驶过塔尔根,正咔嚓咔嚓地穿过雨后苍翠欲滴的原野,向沿途的旅人扬起热情的臂膀。马孔多和我曾是多么热切盼望雨后的旅行啊,湿润的空气,散发着浓郁的植物气息,小鸟的叫声特别诱人,还有沿途不期而至的水鸭子、野兔、山jī,是多么鼓舞人心啊。旅行的兴奋促使我摇醒了马孔多,他揉了下眼睛,将手伸向我,我拉他起来,他轻若云絮。哦,可怜的人!

  我们告别秋棠,推开店门,这才发现阳光已经she向水洼,但cháo气仍在塔河街头四处弥漫。不甘寂寞的生意人推着满载货物的架子车走出家门,jī也一路小跑着奔向垃圾堆。

  我们俩准时抵达车站,然而火车并没按时而至,要晚点一小时十分。我们像两只又蠢又笨的候鸟怀着误判chūn天来临的感觉大失所望地互相看了一眼,无jīng打采地靠在出站口那湿漉漉的绿栅栏上。

  “知道为什么晚点吗?”马孔多问。

  “下雨的缘故,火车不好开。”我说。

  “聪明。”马孔多点起一支烟,不无嘲讽地挖苦我,“什么时候你能不这么高智商。”

  “chuáng上。”我说,“那时低智商。”

  “未见得。”马孔多快意地喷出一口烟,嬉皮笑脸地说,“打个折扣还可以。”

  “当然,比起有些女人,我就算是败坏了你的胃口。”我像青蛙一样气鼓鼓地说,“以后不会再吊你胃口了。”

  马孔多用手指划了一下我的脸庞,这是他道歉的一贯动作。

  “我把烟盒落在荣兴清真饭馆了。”马孔多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把它拿回来。”

  “亲爱的——”我yīn阳怪气地拉长声调,“你不是一向以真实自诩吗?”

  “好吧,实话实说,我想看看秋棠。”马孔多将烟扔进一个浑浊的水洼里,指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说,“到了这般年纪,我会什么想头也没有了。”

  我点点头。我说:“你去吧,在炉火旁做爱肯定很有情调,只是别误了火车。”

  马孔多一边申明“只是看她一眼”,一边喜不自禁地将他那个没什么内容的旅行包扔给我,像发情的狮子一样朝荣兴清真饭馆去了。

  该死的晚点列车!我将脖子仰得高高的,看晴朗的天空。馒头形的白云就跟秋棠的发髻一样俯视着我。骑自行车的人将铃声闹得很响,一列货车伴着刺耳的汽笛进站了。

  时光从大街小巷悄悄流逝。半小时过去了,我猜测马孔多和秋棠正在兴头上,所以就大声给自己唱几首歌。茫然唱了一刻钟,看看手表,估计该是他打道回府的时辰了,于是眼前就出现马孔多紧闭着嘴巴穿衣的情景。这样想着,远远看见清真饭馆蓝色的幌子平静地垂在屋檐下,一个男人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他戴着不合时宜的炫目的白手套,这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他是这店的顾客还是秋棠的什么人?他如果是秋棠的丈夫,会不会一时恼怒将马孔多给揍一通?晚点火车已经要按晚点的正点进站了,我飞快朝那家饭馆跑去。店门敞开着,我嗅到了屠宰场才有的血腥气。六张桌子板着老面孔呆在原处,马奶子形状的灯虚弱地放着光。我冲进灶间,见马孔多正站在火炉旁打哆嗦。他的脚下,是秋棠那美丽的尸首。秋棠身上有多处刀伤,脸倒是没有伤痕,苍白美艳,她身下的血发乌了。

  “你杀了秋棠。”我拉了一下马孔多那冰凉的手。

  “我从来不会杀女人的。”马孔多战战兢兢地说,“是她丈夫杀的,他戴着白手套,就当着我的面。”

  “他撞见你和秋棠做爱了?”我不敢再看秋棠一眼。

  “恰恰相反。”马孔多说,“我一进来就发现秋棠和一个男人滚在一起亲热。那男人做完事,就凶相毕露,他戴上白手套用刀刺秋棠的胸脯。我大声制止他,他一点也不理会。秋棠这时发现了我,她大声呼唤我,我丈夫要把我杀了,快救我呀,马孔多!”

  “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因为我从没见过人杀人。我想看看人是怎么杀人的。”马孔多说,“那把匕首被扔进炉膛里了,它要被烧毁了。”

  “我们赶快走吧,否则你会被那个杀人犯给杀了!”

  “我是目击者,我要报案。”

  “可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当证人,而是去漠河看白夜!”我说,“何况到了法庭你说得清楚吗,你为什么不阻止他杀人?”

  马孔多嗫嚅道:“看完人杀人,想救她已经晚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我qiáng拉硬拽将马孔多拉出荣兴清真饭馆,我用胳膊轻轻带上门,让血腥气暂时不要冲出屋子,也不能让我的指纹留在门上。一切都会结束的,会有人发现秋棠的尸首的。

  我和马孔多走向检票口的时候,火车已经进站了。我们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塔河是个大站,下车的人很多。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臂戴黑纱捧着一个骨灰盒走下来,立刻就被一堆披麻戴孝的人给围住了,他们的哭声给出站口增添了悲凉气氛,无疑那是个客死异乡的人。这真是个晦气冲天的日子,我们总是与死亡不期而遇。我们走上七号车厢,车厢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择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马孔多有气无力地一头趴在茶桌上。出站口那里的人由密渐疏,阳光将月台照得遍地生辉,去西林吉的火车终于在一声忧怨的叹息中驶出塔河站,我的心渐渐踏实起来。杀人魔城毕竟在我们的生活中已成为昨日的风景。当植物越来越繁茂的景色妖烧地出现时,我温柔却是果断地推了推马孔多,我说:“看窗外的景色多迷人。”

  马孔多将头抬起来,泪流满面,他失态地大张着嘴问我:“生命就这么不堪一击?”

  我说:“记得你跟我说过,有一次你们在挖掘一座明朝的房屋遗址时,突然发现墙角处有一具男尸。尽管只剩下了骨头,但这些骨头却被麻绳缠绕着,可以想见他死前是被人五花大绑着。你当时不是感叹过:生命可以以任何一种方式结束吗?既然如此,平静地死去和被人谋杀其终极意义不是一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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