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他说:拘祀子是沙地产的吗?

  我说:掌柜的说是。

  他的屋里长年点个小火盆,老有一口小药锅在煮各种东西。

  他不让仆人gān这个事,处处自己来。他补身子补得很郑重,完全着了迷。屋里那股怪味儿只有他才受得了。曹张氏搬出去,在禅房里吃喝拉撤睡,可能是为了躲开这股味儿。不过她也有自己着迷的东西。她迷的是佛和鬼神,她早就把自己当个神仙看了l她肯到厅堂里迎接二少爷,不容易。

  曹老爷乐意她这个样。老爷每天拿个小楠木筷子扒拉药锅,很关心。他看书,打拳,在自家扇场做的纸扇上题诗作画,其乐无穷。他常有不高兴的时候,因为他怕死,怕得很厉害,可他从来不说。他每怕一回就加倍地煮各种稀罕东西,他吃过蚂蚁和蚂炸,吃过蚕蛹和牛蜂,他还用蜂蜜熬过娱蛤,他吃的东西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外人只知道他吃参吃茸,知道他老在补,可是没人知道他到底gān了些什么。他家里人也没我知道的清楚,我为老爷捉过蜻蜓和抽抽儿,我还为他掏过老鼠惠儿呢艾他把整个家业都压在大少爷身上了。

  大少爷也乐意这个样子。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好像世上没他gān不成的事。几百个饥民在大门口堵着,他连眉毛都不皱一下。他把家里六个厨子从被窝里拎出来,连夜煮饭蒸馒头。

  他亲自把饭筐抬到门楼台阶上,往人堆里扔馒头就像在乌河上打水漂儿。

  他说:把后山上的木材抬到柳镇去,我管饭!夭亮了动身,我管你们三顿饭!

  事后证明,他确实管了饭。可是饥民返回的时候,让准备充分的家j·用鸟枪、上枪、快枪给揍到山底下去了。偷葡x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大少爷就是大少爷i他的聪明和果断比二少爷qiáng得远。

  二少爷会什么?

  他会吃奶!

  他和洋人当夜就住到左角院去了。正院住着老爷太太。右角院住着大少爷一家。左角院一直没有住人,可一直有人收拾着,有水塘、假山、藤萝架,房子曲曲斜斜,是很美的一个去处。老爷让我也搬过去。

  他说:你住靠门口那间耳房,他边说边往药锅里揪人参须子。

  又说:你替我盯着他们点儿。

  我不明白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光汉是个疯子。

  老爷从药锅里夹出一颗煮烂的麻雀脑袋,咯吱咯吱地嚼着吃了。我看见药锅里滚着许多羽毛,老爷把整根人参插了进去。

  他最后说:那洋蛮子是个贼!

  我更糊徐r。

  你说,我能不糊涂么?

  咯吱咯吱咯吱的!

  不能说了。

  我脑壳疼。

  很疼。-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告诉你上房的事。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秘密,我希望你不要产生误会。我的老脸都热了。你不用解释。你的理解对我没有意义。我的人生阅历是我的财富,它们的一部分是靠爬房顶积累起来的,你让我的老脸怎么能不红牙你也有这种冲动吗?

  你是不是想安慰我?

  对】现在的建筑物漏dòng太少了。

  我很高兴,孩子。谢谢你把听我讲故事和我爬房顶相提并论。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老糊涂了。

  那座假山紧靠着房檐。

  我三五下就能窜上去。

  我是给曹家放过五年马的人!

  人要年轻,做什么事都方便。

  你想过用望远镜吗?

  我在哪张小报上看到过。

  糟糕!

  我的老脸又挂不住啦!

  第四章

  我由正院的跟班,做了左角院的随从。我还是曹老爷的药童和密探。我要gān的事情很多。我知道先gān什么后gān什么。洋人吃不惯曹家的饭菜,这事不急,他不想吃就先饿着吧。我悄悄地量了二少爷礼帽的内田,到榆镇旁边的村子里给他张落辫户去f。

  我找了头发颜色差不多的八个佃农,一付了几枚小钱,从他们头七各取’了一缕头发。我又找到编竹器的师傅。他用醋和香料洗净八撮杂毛,用它们编’r一个又黑又高的辫子套口他问谁用,是有人鬼剃头了么?

  我说:有个做和尚的亲戚要还俗了。

  我把它拿给曹老爷过目。

  老爷说:没虱子吧?

  他很满意,让我把二少爷叫来。二少爷正在前院的轿廊里擦机器,浑身上下都是油腻子。他看见那根假辫子的时候,用鼻子使劲儿哼了一声,厅堂里的人都紧张了。

  他说:这是满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你们不想喘气,也不让别人喘气么?

  老爷说:让你戴你就戴上,勒不死你。

  少爷说:何必自欺欺人呢ii老爷说:读了洋书,也得记着自己是谁。

  少爷说:忘不了,我是蛮族!

  老爷不生气,看着儿子不情愿地戴上辫子套,点点头。二少爷抽身便走。老爷说等等,有事跟你说。少爷说你有话快点儿说,我那边还有事。

  老爷有点儿不高兴了。

  他说:我和你母亲下个月为你完婚l老爷掸掸裤子,回自己屋里煮药去了。二少爷站在厅堂的台阶上,木头一样,眼神儿呆呆的像个傻瓜。他自言自语,比蚊子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他说:我早就写信退婚了。他们同意了。他们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还要bī我】耳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听人说女方是个大美人儿。

  少爷大叫一声:我不结婚!不结东你说,他像不像疯子?

  他走了,晃晃悠悠的。假辫子掉下来,搭在他肩膀上,他一点儿不察觉,活像个拖着尾巴的小丑。女方是不是美人我也没见过。总不会是只母猴子吧?二十三岁的男人口日声声不结婚,算是怎么回事呢?!

  仆人都说二少爷有毛病。

  还有人说,曹家一家子都有毛病互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我长脚气了。

  我有四十年没长脚气了,在这期间长起了差不多两代人,包括你。最近我走路不多,一直用自己的脚盆洗脚,为什么会长脚气呢?我就是说话说得多了点儿,如果j尤眼脚气有伴么瓜葛,那可太奇怪太没有法子可想了!你大概听说了吧?这座敬老院里有个女人来了月经史我说不对,那是肿瘤!

  他们说不对,就是月经!

  来月经的小妹妹八十一岁了,她眉开眼笑,还以为自已返老还童了呢。结果怎么样?医院来车把她请过去了。二。钊’她的小子宫出了问题。·二-子宫里究竟长什么,是谁也说不准的。

  我要用韭菜水好好泡泡我的脚。

  一百岁的脚也是脚,要热爱它。

  我要禁止它痒痒。

  第五章

  洋人的名字一嘟噜,除了二少爷,谁也弄不清。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最后是老爷多了一份儿闲心,从一嘟噜声音里挑出一个上口的字来,写在扇面上。老爷把写好的扇子送给洋人了。

  洋人很高兴,走到哪儿都带着它,逢人就打开,笑眯眯地让人读,是个“路”字。不是梅花鹿的鹿,是路!就是咱们一出门就能踩上的那个东西。后来不知道是谁在路前边加了个大字。曹府上下就开始称呼他大路,没人叫他路先生了。

  大路,今天的菜好吃吗?

  厨子们都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守着一桌好菜耸肩膀,他听不大懂,可明白厨子的意思,就挑挑大拇哥,咧嘴笑笑。笑过以后,他吃得很少。曹府里的人喝羊奶,他不喝,要喝牛奶。我们从村子里找了一头刚下患儿的水牛,挤了奶给他喝,他一喝吐了。二少爷平时心里不装这些事,后来也没多管,只是说:我刚到法兰西的时候也这样,你们多给他备点儿水果。

  除了那扇子,大路手里经常拎串葡萄。他一边走一边仰着脑袋吃葡萄的样子很有意思,他自己也感到有意思。有仆人在身边的时候,他揪一颗葡萄往天上扔,很滑稽地拿嘴去接,逗得别人跟他一块儿哈哈大笑。大路是很随和的人。他在主人面前很安静,也不跟二少爷开玩笑。他大概也知道二少爷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他比二少爷大二十多岁,他们叽理咕噜该话的时候,看不出谁大谁小,都很客气。在轿廊里绕着机器于活的时候就不同了。大路gān得多,也麻利得多,二少爷碍手砖脚的,经常看着人家gān,脸上还老挂着挑毛病的意思。

  老管家炳爷说漏了‘次嘴,他说大路每月的薪银是一百五十两。后来他又改口了,说没有那么多。到底是多少,最后也没弄清。县太爷一年的棒禄也超不过三百两。我的月银才八铭五分。一个拿着破抹布擦机器的大鼻子怎么能挣那么多呢至我根本就不信。炳爷散布那些话,可能是嫌自己委屈了。

  一百五十两是很大的一个数。

  跟现在比,我说不清。

  在柳镇东街想gān什么gān什么,_是没有问题的。我要想搞名堂,得攒两个月,还不能要茶,前脚进去,放个屁,后脚就得出来。

  我只配爬屋顶,拿眼睛看。只配蹲在老福居的茶馆里喝茶,拿耳朵听。现在呢,拿嘴说1这就是奴才的命。

  大路跟我处得不错,他也常拿我的耳朵开玩笑。他从少爷那儿知道了我的小名,一见到我就先把他的耳朵揪起来,算是打招呼口我也不客气,把两根手指头按在鼻子尖上,笑话他的大鼻一子。他在学中国话,一个字一个字朝外蹦,猛一听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比学鸟叫还难。洋人的舌头跟咱们的舌头不一样,哪儿都不一样,都大,哪儿都大。他还爱洗澡。曹家的人洗澡用的是高帮木盆,这种盆哪个也装不下他,装下他就装不了多少水了。炳爷领着人,往他住的屋里抬了一口缸,粗瓷的,以前一直放在后花园里养鱼,那些鱼都是半尺多长的锦鲤,它的大可想而知了。它能装十五担水。为给他洗澡,曹家灶厅里不知多烧了多少柴禾。曹家的主子们也洗不了这么勤。我们做奴仆的冬天根本就不洗,夏天就抽空泡到乌河里去。我们不明白大路凭什么那么爱gān净。这是外国人和咱们又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大路天天洗。他蹲在大缸里,闭着眼,热腾腾的水面上,飘着他的一个头,身子像被斩掉了。这是我从天窗里看到的情景。

  我在屋顶上跟踪闹chūn的野猫,趁着夜色到处用邀7潜回来看见那颗头还漂在那里。他在想他的心事。说起来也是很寂寞的一个人。

  有时候他和二少爷在角院的廊子里下棋,外国棋。棋盘上有方格,棋子竖着,像一排排木头雕的小佛爷。他们走一步用很长时间。下着下着两个人都去想别的事,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弹了。火柴场的场址定不下来。二少爷想在村外乌河的北岸重建一处,大少爷不同意,只答应在旧房产里想办法。他们等着,擦机器已经擦烦了。他们最烦的是在本地抢先一步的东洋火柴,它头大,杆长,白是白红是红的,。在·鞋底上指甲上一擦就着,还便宜。按照大少爷的意思,这是肯定赔本儿的买卖。二少爷可能也觉出来了;他烦。大路也跟着烦。也难怪他们,在水上漂了那么多天,运来一堆废铁,图什么呢?才二少爷常到母亲的禅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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