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少奶奶差不多是求他了。

  我以为大路会连夜拾掇行装。

  他没有。

  他说:烧水!我要洗澡。

  他泡在水缸里chuī了半夜口哨。

  我从哨声里听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来了。我在耳房里听得心头冰凉,觉着厚道勤快的大路水淋淋地从缸里爬出来,下子变成了大鼻子蛮人。他会赤着身子跑来跑去,像láng一样叫唤,让曹府和榆镇永无宁日j他的口哨把我里里外外都chuī热了口我像个灌了风的布口袋里我胀大了。

  我找到炳爷,说书仓里越’了冬的老鼠又‘忙起来了,得对付一下了。炳爷给我钥匙和毒饵,说你在书仓里多呆呆,看看鼠路,看不清路撒一筐药也没有用。我说好,我多呆呆。我白天没有去。我是天擦黑的时候去的。在角门外的夹道里,遇上了揽着铜盆的五铃儿。盆里放着她刚刚在乌河里洗净的衣裳。她把头发也洗了,用围裙在脑后扎着捂着,像拖着个屁股帘儿。我平日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我突然想起她为我哭泣的样子。

  我很孤单。五铃儿揽着铜盆招呼我耳朵哥,。朝我笑,把我心里的一个水坝一下子冲垮了。

  我想摸她。

  我说:五铃儿,我一直找你。

  她说;什么事?.

  我说:把盆放回去,来后花园。

  这是我头一次约她。

  她乖乖地来了。

  我把她领进书仓找我想看的那本书。不敢划火柴,只能顺着木阁子摸。五铃儿怕黑,使劲儿靠着我的肋骨和腰。她同我找什么书,我壮着胆子一五一十告诉她,她不信,又窘又怕,勾得我心里咚咚乱跳,急着用嘴去找她的嘴。我找不到那本书,就用书匣铺了一个chuáng,把五铃儿当成一本书,根匆忙地打开了。白日梦里的情景像月亮光一样映出来,黑黑的五铃儿,身子很白,很满。

  这本书一篇一篇翻过去。

  我的汗渗出来了。

  我和她一块儿昏了头。

  我说:少奶奶和大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她说:知道。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看见了。

  我说:在哪儿?

  她说:在假山后边。

  我说:还有哪儿。

  她说:廊亭。

  我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她说:丑死人,我不说。

  我说:你不用说,我做给你看!

  梦里温习过的事,怎么做怎么没有分寸,很急,很乱,还老琢磨别的。整个人七上八下,做出要一把撕掉这本书的样子。

  五铃儿气喘嘘嘘,我从心里疼她。可是我管不住昏乱的脑袋,我顺着哪根筋一下子走远一r。

  我说:少奶奶怀了几个月了?

  她说:炳奶说有六个来月。

  我说:孩子的底细你知道不知道?

  她说:知道。

  我说:是不是二少爷的?

  她说:不是。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在隔间我能不知道脚我说:你知道什么?

  她说:二少爷多少日子跟少奶奶同屋不同被,他自己睡竹榻不是一天两天。

  我说:为什么?

  她说:他做事有怪癖,少奶奶害怕了,他自己也害怕了。他老躲,躲坏了口我说:他怪在什么地方?

  她说:你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你说?

  她说:耳朵哥,我不说。

  我说:说a不说弄死你。

  她说:哥!死就死了)

  月亮真好,我觉着不光她要死我也要死了。我在要死的时候看见了一张满月似的脸。我站在云彩顶上叫着:玉楠d玉楠!

  玉楠!随时准备一头跳下去。

  五铃儿突然说:亲哥!别让我怀上!

  我,一下子僵住了。

  凉了。

  我看见了要死的少奶奶。

  看见了要死的大路。

  我凉了。

  我把没有翻完的书合上了我成了无所不知的人。

  可惜)

  我不懂死是什么滋味儿口

  第三十八章

  郑玉松的首级到了柳镇口曹家商议要不要去个人看看,最后议定主子不去,找个奴才去。找到炳爷,炳爷说岁数大了,看不得死人更看不得身首异处的人了。大少爷找到了我,说你去吧,看两眼就行,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说。这差事我肯应下来,凭的是郑玉松那个玩笑。他说他脑袋万一让人割下来挂着,求我去跟他的头说说话,看他能不能听见。我是早就惦记着要去看看他的,在苍河_1二见他最后一面,忘不一r他亮晶晶望过来的眼睛。我越来越以为那一刻他一定认出了我,不肯做出认识的样子,自有他做人处事的一番道理。他的脑袋可以给人割下来,可以在太阳底下发臭,可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临行前,二少爷塞给我一些银子,让我去柳镇的寿衣铺子买点儿纸,找个没人的地方烧烧。我想问问少奶奶有什么吩咐,她可能有话让我捎给她兄弟的魂灵。二少爷不让我去上房,他说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二少爷自己也很难过,一副眼巴巴的样子。

  他说:看到什么都记住,回来告诉我!

  还说:听到什么也记住!

  又说:算计我的人也能算计你,当心。

  柳镇码头还是老样子,船多,人多。吊脑袋的旗杆也是是样子,脑袋挂在上边,守脑袋的兵坐在下边。不同的是,这匡的脑袋不是一嘟咯是一颗,不是露天是装在一个鸟笼一样的个笼子里。笼子缝儿很大,一条辫子垂下来,像死蛇。郑玉松炸了,黑了,可是没有烂。他很平和,眯着眼,嘴角下沉,脑绍没放平,好像偏着脑袋听别人讲话,听不清,耳朵也耸起来了我想哭。

  我坐在老福居的茶馆里喝碧螺,隔着窗户跟郑玉松说话o什么别的东西也看不见,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见。我看见的另那个钻进轿子噢一下飞出去的汉子,听见的是我和他没完没1的说话声。

  我说:郑大哥,我看你来了,你听见了吗?

  他说:我听见了,真不错。、我说:你好像很不舒服?

  他说:我疼。

  我想哭。

  他说:我妹妹好么?

  我说:她怀上孩子了。

  他说:我妹夫好么?

  我说:他要当爸爸了。

  他说:耳朵,你好么?

  我说:好着呢工我睡了女人了。

  我要哭了】我说:大哥你怎么落到了这一步?

  他说:朋友把我卖了。

  我说:他是谁呀?

  他说:不知道。

  我说:大哥你好惨理他说:耳朵,你的心意我领了。

  我真的要哭了。

  他说:耳朵,你是男人f我说:大哥,男人一辈子做什么好呀?

  他说:gān掉那些该死的人)

  我说:还有呢?

  他说:还有,就是跟喜欢的娘们儿睡觉了。

  我说:大哥你来世闯江湖,领上我万他说:身子丢了,我没有来世了。

  我说:你把我身子拿去吧】他说:耳朵,你再说你就没出息了。

  我湿了眼睛。郑玉松的脸歪着,一团模糊。他还在听,使劲儿听,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那条枯了的辫子在风里摆来摆去,像竹笼子长出来的尾巴。

  老福居说:耳朵,想什么呢?

  我说:想白马的厌呢l他说:升了管事,嘴不是嘴了}i我说:不是嘴是屁眼儿!

  老福居啤了一口离开了。

  我在桌子底下点了一把纸钱。

  郑玉松静静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哗哗地溅下来了。

  人怎么活都白活!!

  死,等你呢。

  郑玉松死厂不久。少奶奶的父亲也死了。在左角院开着紫花儿的藤萝架底下晒太阳,她罩了一件雪白的松松垮垮的孝袍,身上的绿颜色不见了。家丁们听从了大少爷的吩咐,死守着左角院的门dòng,不让外人进来,也不让二少爷出去。二少爷起初常在院一子里走,兴致好的时候也在假山的腰上坐坐,后来就躲在偏房里不出来了。他偶尔去禅房陪陪母亲,父亲那边很少去。

  老爷每时每刻有自己要关心的事情,不大理会家里的别人会怎么样;我在正院曾经亲耳听见他跟大少爷嚷叫:你拿上钱找蓝巾会去,他们有完没完?!你告诉郑家人,光汉真把他大舅子卖厂,随他们怎么收拾他,他活该l你问问他们,光汉的脑袋值几个钱?我们赎他的命还不行吗?i大少爷说;这事有我呢,您别费心。

  老爷说:你告诉光汉,有多大出息办多大的事情。知道白己不如人,趁一早把脑袋缩起来】家里也不指望他,少给惹事比什么都qiáng。

  大少爷说:您放心,下丫一次狱他明白多了。

  老爷说:等砍了头再明白就晚了。想留洋给他办留洋,想办场子给他办场子,他还想玩儿什么?本指望娶一房好媳妇拴住他,你看让他给搅的!曹家不完是不完,要完十有八九得完在他手上f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家早晚是你们的,你们掂掀着来吧!

  他说:耳朵!

  我说;哎i他说:给我挖一根蛆蜘来!

  我说:白的红的?

  他说:红的,带蓝环儿的。

  老爷确实有他不得不上心的事情。曹府里人人都有各自不得不上心的事情。太太昼夜参禅,准备在四月八浴佛之后再一次禁食,讲辟谷的师傅已经给她训讲多次了。大少爷的肉身在妻妾之间周旋,用余一f来的jīng神头儿料理全府的家政和财政。少奶奶郑玉楠中了魔法一样盯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存心要隔着一层肚皮看出点儿名堂来。洋人每天晚上泡在水缸里愣神儿,睡觉前跪在chuáng头嘟嘟嚷嚷地跟上帝说话。我在耳房都能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和禅房里念经的声音没两样儿,听着让人心烦,我也有上心的事。自从偷了五铃儿,我踏房顶的心就淡了。角院里重要的事情那么多,都挡不住我去回想书仓的情景,发现她身上留着许多不明白,我想弄清楚。我约她去老地方,躺在《论语》和chūn宫图上快活,她老是在紧要关头给我一棒子l她说:别让我怀上卫这是她最上心的事情了。

  她心里只有肚子。

  没有我。

  我在最快活的时候用指甲盖掐她l她用牙咬我i事情弄着弄着没有意思了。

  我说:你像老荒儿家养的那条小母狗!

  她说:你是份猪!

  她以为我跟她开玩笑呢。

  我真想给她一个大嘴巴葺我忍住了。

  我和五铃儿鬼迷心窍那些日子,二少爷在偏房里搞他往压搞惯了的名堂口他的窗台上摆着一溜儿瓶瓶罐罐,装满了配夕柴药头儿的各种原料,那是他qiáng迫我从古粮仓拿来的。我察是了大少爷,大少爷没有反对,只是说,不让他摆弄他也得找另,的事gān,顺着来吧口千万别失火。找个缸放他窗根底下,装浓水。你得留心他的动静二夜里,会有鲜红的亮光从他的窗上she出来,能把人一卜于惊醒。夜气中是呛人的硫磺味儿和磷味儿,有时候还能闻到杜香味和蜡味儿。还有绿光,蓝光,紫光,二少爷勤劳地一遍返造它们,显得比往昔还要顽固】他活得不顺心,他是寂寞了。尹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还会不会找一根带子把自己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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