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疼死我啦!他不是,我是i老爷我是还不行吗理亲爹哎理爹哎j我连哭带嚷,差点儿呛住自己。

  审人的和打人的都困了,不耐烦地看着我。有人踢了我一脚,我没想到是二少爷。他叫我,我才明白。他的声音跟蚊子一样。他说:耳朵,你怎么了?

  我说:我疼。疼死啦!

  他说:你闭上嘴,想点儿别的事。

  我说:少爷,我想死〕哎哟l我哎哟的声音把我自己一也吓住了,很高,很尖,拖着怪调儿,不像人。藤棍打断了我的肠子,我的骨头,我觉着除了一张皮是整的,里面的东西都碎了。二少爷又说了句什么。藤棍马上离开我,带着风跳到他身上。

  官老爷说:住嘴!你个叛逆!

  二少爷不吭声,眼睛抬起来。我不清楚他在刑房的木擦上找什么。我也仰起脸往上看,什么也没有。不过,在一处墙音晃有笼屉那么大的蛛网,蜘蛛不知在哪儿,倒粘着一大一小两只土鳌,已经gān死了。

  二少爷说:耳朵l想别的事!

  我说:打我f老爷求您了,打我!

  没人理我,二少爷的衣服碎片给打得飞起来。他的头往后仰,眯着眼睛看一个常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张着豁牙嘴,一副不在意的入了神儿的样子,比那几个打人的壮汉还要可怕。

  他说:耳朵】我想巴黎了l他说:我想她了理他大叫:我想她里想她三又叫:来吧!过来吧葺我不知道她是谁口我知道巴黎是海那边的一个地方。

  二少爷叫着叫着说起洋括来了。

  官老爷没jīng打彩地看着他。

  我坠得太久,脚尖终于触了地,身于稳下来。官老爷喝住打手,盼咐他们把大火盆里的木炭夹进两个小一点儿的火盆,在我和二少爷脚底下一边放一个。我吓得蜷起了腿,二少爷也蜷起了腿。

  我哭着说:老爷,我们二少爷是清白人l您饶了他,也饶了我吧l官老爷又累又乏,懒的理我。他在文案后边连连打哈欠,盯着我们的脚。我也不出声了。我按照二少爷的指点想别的事。我想小时候放过的一匹马,那马扬着四蹄在乌河的岸上跑。又想我临走时哭肿了眼的五铃儿,她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我。最后我想第一次见到少奶奶的情景,她一身绿衣站在角院的台阶上,我和大路拎着大鱼险些撞上她。她说:这么大的鱼啊!

  赤条条的鱼在我怀里挣巴。

  鱼动着动着成了一条光滑的人的身子。

  我抱紧了笑着叫着的少奶奶了。

  二少爷噢哩地吸气。

  官老爷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闻到了皮肉烧焦的糊味儿。我觉着自己蜷紧的腿在下降。

  我再想什么也没有用了。我看见二少爷的两只脚踩在赤红的火炭上,蓝烟顺着腿往上窜,破碎的裤子撼烧起来。二少爷瞪着房顶,大声怪叫,他是想笑的,没有笑出调子。

  他说:狗l狗川老爷说:畜生工畜生!

  我蜷不住了。打手们跑过来扑打二少爷腿上的火苗儿,撞得我晃晃悠悠。炭火燎疼了我的脚掌,我没办法,只能踩下去,好像被一把快刀一层层削掉,我的脚在大痛中消失了,我嚎了几声,眼前一片漆黑。我昏迷不醒,‘对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记得官老爷在文案后面跳脚,大呼:我让你活不成!老子让你活不成i二少爷说:我谢谢你z我想说让我死吧我不活啦上不知说没说就死过去厂。

  第三十六章

  二少爷和我在大牢里受罪那些日子,大少爷一真在府城和县城之间来回活动。审我们的那位老爷不是官,不是巡防营的官,是府城一个新到任的通判。

  他没有曹家的银子又见周围的官吏对案子十分暖昧,就加倍地凶狠起来。他很快就软了,起作用的还是钱。大少爷救人心切,从曹家的店铺里为他抽了不少股份。我们还在牢里关着,’就有官医人狱为二少爷治疗伤病,也捎带着给我诊治了灼疮。他们把我和二少爷关在一处僻静的小牢里,饭菜和府里没两样儿了。

  二少爷伤得不轻,大部分时间躺在chuáng上。他心事重重爱跟我说话。我再一次做了他的仆人,很小心地伺候他,不免不我我了察颜观色,在他愣神儿苦想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跟他多说。

  知道他在想苍河上的事。他是蓝巾会。

  早在离开愉镇的时候心里就想明白了。

  句都不间他。我不间我才是他的贴身人的外人了。

  郑玉松更是蓝巾会。

  我好奇得很,可是我一,我要问就是地地道道二月一个日子,太阳刚刚落山,牢卒们搀走了立少爷。他迟迟不回来,让我不放心,我闲着无事x就站到chuáng上去,用狱灯的火苗子燎那只结网的黑蜘蛛。它噢一下钻迸了墙缝。我每次逮它它都能逃掉,只留下一面破网,我用草棍把网丝卷走,不久它又会爬出来织一幅新的。我在它的网上找不到什么活物,只能找到三五个臭虫。臭虫爬那么高去做什么,是件谁也想不透的事。

  我等着黑蜘蛛爬出来,用火烧死它。它没回来,二少爷回来了。他脸色不好,什么也没说就躺到chuáng上,我连忙chuī了灯悄悄睡下。他一直翻身,因为有伤,翻得慢吞吞的。过了许久才静下来,我以为他睡着了,不想他却鬼魂一样yīn森森地招呼我。

  他说:耳朵。你gān什么呢?

  我说:躺着呢。您有事?

  他说:光满刚才来过了。

  我说:家里人都好么?

  他说:好吧。我们过几天能出去了。

  我说:真的?i案子结了?

  他说:结了,没事了。耳朵,你受了不少连累,我对不住你。现在好了。

  我说:我是应该的,陪着少爷我乐意。·我鼻子发酸,自己把自己弄得挺感动。。可是二少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好像憋得太久,再憋下去要死了。

  他说:告诉我,玉楠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她怎么了?

  他说:你说老实话,她怀孕的事你知道不知道?l我说:知道。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怕你分心。

  他说;我分什么心?我要做爸爸了,你们还怕我不高兴么?

  还怕我不够资格么?说,怕我什么?!

  我说:少爷,我该死里他说:闭嘴t我爬下chuáng板,跪在地上,不知道拿什么合适的话来搪塞。他一动不动,不再理我,一夜无话。我跪得乏了,爬起来逮那个黑蜘蛛口这一次它没有防备,我把手里的油灯猛地朝它举过去,它一卜子被灼伤,从网上扑嗒一声落下来。它还在动,可是密密麻麻的腿大部分被烧坏,·已经无法逃脱。我把它攘在手心里,想象老爷咯吱咯吱地嚼碎它,让黑汁儿顺着牙齿淌下来。

  我想二少爷的心。

  想少奶奶的肚子。

  想大路的黑毛。

  想我。

  我不想从这个地方出去了。

  我们出狱的时候,冬天已经过去了,苍河的泥岸上开遍了蓝色和huáng色的小花。我们搭了一艘空dàngdàng的双层客船,逆着水驶向柳镇。在萍水湾的河道上,客船为上游下来的官船让路。官船是不大不小的铁火轮,尖溜溜的,屁股上翻着水,’跑得很快。

  在客船甲板上的人都怕事,纷纷进了底舱,我好奇,就靠着船舷没有动弹。官船的铁桅杆上挂着一件东西,像飘不起来的旗子,驶近了才看出是一个人,被缚成展翅欲飞的样子。人是血人,但还没有死,只是不能言清了·两船jiāo错的时刻,那人用亮晶晶的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他的眼睛虽然亮,可是肯定看不清东西了,因而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我一下子认出了他,不敢叫,怕那些持枪的人把子弹打过来。

  吊在那里的是郑玉松。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活不成了。

  我去底舱叫二少爷,大少爷也在。他们匆忙来到甲板,可惜迟了一步,小火轮已经开出去几十丈,只能看到高高挂着的一个背影。他们看了半天,直到河流拐弯儿。二少爷很难过,脸色苍白,望着河面上的水鸟出神儿。

  大少爷问我:看准了是他么?

  我说:我跟他对了脸儿,没错。

  大少爷说:人挨足了打,模样差不多。

  二少爷说:是他。我认识那件长衫口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大少爷对二少爷的一举一动很在意,故意东拉西扯说些不沾边的话,可是二少爷始终是出狱前后那副表情,淡淡的,苦巴巴的,让谁也弄不明白他在心里正搅和什么东西。

  我琢磨他在想炸弹的事情。

  又琢磨他在想孩子。

  他在想少奶奶肚皮里的孩子!

  船到柳镇码头是前半夜,曹家的轿子在空场上等着。我脚上的灼伤没好透,生平头一回享用了不曾享用过的轿椅。一行人回到曹府已经是后半夜了。盆地和曹宅都静悄悄的,接人的只有炳爷和家丁。炳爷提着灯给二少爷引路,没有顾得上跟我说话。我回到了自己的小耳房。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只是铺盖和枕头都拆洗过了,晒过了,睡上去有股甜味儿。我听到上房那边有稀稀拉拉的动静,一卜房那边也有动静,我很想爬起来看一看,我太惦记这左角院了!可是我睁不开眼。我太累啦!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我走出耳房,一眼看见了曾经多次见到的情景。在浴着阳光的廊亭里,大路和二少爷面对面坐着,石桌上摆着棋盘和棋子,少奶奶坐在一旁观战,额头垂得很低,用一个巴掌托住。她身后蛾着五铃儿。五铃儿看见了我,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

  她说:耳朵哥,睡够啦?

  她的模样儿让我难为情。我想缩回去,几个人都把目光投过来,有点儿奇怪的东西在里边藏着。大路从石桌旁站起来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自己想gān什么,他说了一半话又稀里糊涂坐一下了,洋子很紧张。

  他说:耳朵,你回来我很高兴。欢迎你回来!对不起,你来看我们下棋好吗?

  我说:呆会儿。我还有事。

  少奶奶朝我微笑,笑得很平淡,苦凄凄的。她气色不好,坐在那里看下棋,并没有让她愉快。不愉快还要陪着,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脸上多了些黑斑,胖了,也可能是肿了。我为她难过。在牢里,我想她。她永远不知道。现在我又想她,可是不沦我怎么想,她脸上那些发暗的东西都抹不掉了。

  她说:耳朵,你长高了。

  我说:可不是,牢里吃得好着呢了’少奶奶和大路笑了。二少爷没有笑。他虽然没有笑,可他是在座的人里最轻松最冷静的一个。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很生硬,比在牢里还生硬。我觉着他是故意做给人看的。他下棋不是为了下棋,是为了让别人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肚子里装了太多的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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