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_刘恒【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恒

  她说:没吃药。

  我说;他没吃,那是你吃了?

  她说:耳朵哥,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

  她说: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她要哭了我就不问了。

  火柴场放假前一天,少奶奶累晕在古粮仓院子里。她正往墙角推木头段子,突然一头栽倒,砸得墙边几个空竹箩弹了起来。那天是哑巴老坎j乙把少奶奶背到左角院的,大路没敢往前凑,只是悄悄地跟着人群往镇子里走口从后边能看见少奶奶死气沉沉的背,上面蹭满厂锯沫和树皮渣子。头发_上也有口整个人累得没有一点活气了。

  大路说:慢点儿t慢点儿生他声音那么小,准听得见?我听得见。我连他胸脯子里咚咚的心跳声都能听见。看看他凹着的蓝眼珠,能听见他的心正急着撞出来,要扑到少奶奶没了知觉的身上去。

  他说:慢点儿j慢点儿l我觉着那会儿他的心已经哭了。

  晚上,曹老爷把我叫过去,问我少奶奶出了什么事。我说没出什么事,累着了,摔了一跤。他又问少奶奶都gān什么了,能累成那样。我说男人gān的活儿她都gān了,二少爷不在,没有人管得了她,老爷叹了日气,说:到底是郑家养的闺女,不软,光汉捡了便宜了。

  老爷正在犯病。

  犯怕死的病。

  他缩在chuáng上,被子一直盖到耳朵,只露出上半张脸。油灯的光从一旁照着他,两只眼像两个黑黑的窟窿。他没脱衣服;穿着鞋的脚从被子下边露出来,踩着紫檀木雕的chuáng花。火盆上封了炭,药锅里没有动静,只浮着薄薄的一层热气。有一股烧蹄子味儿口不是羊蹄子就是猪蹄子,要么是马蹄片儿,烧焦了用水煮成膏泥,糊肚脐,糊脚心,糊胳肢窝,能治各种各样的不舒服。

  这一回,老爷是尿泡不舒服。先是觉着尿不出来,后来尿出来了,又觉着把什么都尿丢了,觉着自己尿的不是尿,是血。

  他说:耳朵,我要死了。

  我说:您死不了。

  他说:耳朵,我活不成了。

  我说:您没事。您想吃什么跟我说,我给您找去。吃了想吃的东西您就没事了。

  他说:耳朵,我想喝童子尿。

  我说: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他说:你们给光汉的媳妇请郎中了么?

  我说:她没病。她已经好了。

  他说:孩子别过百日。过了百日就不是味儿了。不出满月最好。镇子里有人做月子么?

  我说:有,您等着吧。

  我没拿夜壶,到灶厅里洗了个空瓶子,拎着它去找炳奶,问她镇子里有谁做月子。炳奶说大霜的媳妇在做月子,还是双胎呢!我拎着瓶子就去一i4大霜是佃农,人很笨,听说曹家来人接他孩子的尿,有点儿手忙脚乱口月子房外人不能进,我把瓶子jiāo给他,蹲在门外等。他间大人的尿行不行,我说不行,要行就不来这里了。他说孩子不尿怎么办,我说没关系,等到天亮也没关系。孩子很懂事,一个尿完另一个也尿了。

  大霜间:骚乎乎的,gān什么用?

  我说:浇花儿,那一夜天很凉,尿瓶子冷冰冰的。我回到老爷屋里,没敢立即给他喝,把瓶子贴在火盆上温了温。老爷说你回去睡吧,时候不早了。我把瓶子递给他就出。了正房。夭上有很多眨眼的星星,月亮不亮,只有弯弯的一条。我站在廊子里,听到窗户后边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就像口渴的人趴在乌河边上饮水。

  曹老爷把双胞胎撒的尿喝千了。

  他闭了灯,不知在黑黑的屋里做着什么。

  我悄悄回到左角院,见少奶奶和大路的房里也闭着灯,更不知他们各自在做着什么。我很累,没有了上房的兴致。我想人尿都是尿,童子尿怎么就不同呢?想着老爷咕咚咚的喉咙响,我也有喝一口的意思了。

  我是渴坏啦。

  跑了大半夜,能不渴么?

  我知道老爷的尿泡没病。

  他的病生在骨头里!

  他的骨髓长蛆了。

  第三十一章

  正月初一,白天平平淡淡过节,没有动静。前半夜,一个女人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起来,是大少爷光满的妻在给光满生第九个孩子。伴着她叫的,是偷镇零星的爆竹。她叫到了后半夜,使了牛劲,生出了一个死婴。死婴是个女孩儿,她的来去在曹宅就像水中鼓起的一个气泡,咕一声就灭了,不见了。

  初二早晨,我和大路去古粮仓替换守夜的人,在镇街里遇上了从右角院出来的男仆。一个人拎着锹,另一个人抓着死婴的一只脚,把她挂在背上,像猎手挂着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大路倒吸一了一口凉气丁他说:他们不给她穿衣服!

  找说:她生下来就是死的,她不算人。

  他说;他们gān什么去?

  我说:找地方埋她去。

  他说:去墓地?

  我说:不去墓地,她不是人,她去树林子!

  我去了古粮仓。大路跟着埋死婴的仆人上了山,我看见他从仆人背上摘下”厂小小的尸体,用棉袍的前襟把她兜起来。棉袍是炳奶节前特意为他做的,黑贡缎的面,蓝棉布的里,絮着长绒绒的洋棉花。他穿上它比穿着洋装要高猛得多,从背影看过去,像一只立起来的熊。这只熊抱着一个死孩子钻进松木林不见了。,仆人很轻快地唱起了送丧的曲子,大意是;一孩子,你好好地去好好地回来,你在路上不要耽搁,你母亲在火上给你焕厂米粥,你踏上家门生米就熟啦!大路可能听懂了曲子的意思,他弓着背消失在山坡上,鼻子大概也是酸酸的吧?这曲子我很熟,可是每一次听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况且,我没有母亲,一旦‘l一了路,谁会熬米粥等着我呢?大路的母亲在法兰西等着他,他在路上还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我蹲在古粮仓的墙根晒太阳,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大路在林子里埋死孩子,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他棉袍的里襟不见了,滋大块棉花也不见了,他告诉我,他们把孩子埋在一处高坡上,背对一luǒ大树,面对整个盆地,是一个比乌河对岸的曹家墓地都要好的去处了。

  我说:毁了,你们把她埋在láng道上了。

  他说:什么?

  我说:你们把她喂láng了!

  他说:不会。

  他笑着弹了弹我的耳朵,告诉我,他把很大一块石头压在她的土堆上了。他做了个两臂合抱的姿势。

  他说:这么大!!

  他说完就去擦机器了,几个人闷闷地chuī着口哨,再也没有说什么。我一动不动,冬天的太阳晒苏了我。我想着土里的孩子,想她躺在那里,是不是很舒服?想她匆匆忙忙走了,是不是她的福气?她裹着大路棉袍的里襟儿和棉花,睡上一冬天,开chūn以后就该烂了吧?我想到了人的各种各样的死,觉着曹如器曹老爷的一阵阵的害怕是一件很实在很有味道的事情了。

  那夭晚上,我和大路让人从古粮仓替下来休息,赶上曹老爷正在处置纸场一个姓赵的管事。管事躲在纸场的仓库里吸大烟,让手下人告发了。按曹家祖宗给愉镇盆地立的规矩,吸大烟跟找死是一回事,抵得上一次劫盗,也抵得上一次jian污。姓赵的恐怕得jiāo代后事了。

  赵管事四十来岁,是个胖子,趴在厅堂的地上,裤子脱了半截,翘着雪白的女人一样的肥屁股。两个家丁抡着竹棍轮番打下去,扑扑钝响,像打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厅堂的上首坐着曹老爷和曹太太,四周立着曹宅内外应该立着的一些人。我和大路走进厅堂那会儿,那个白屁股已经是鲜红的了。我和大路几乎同时看见了站在对面人群里的少奶奶。她闭着眼,脸白得蜡一样,仿佛每打一下都能传到她身上,让她狠狠一抖。不少人也像她,似乎支持不住了。管事的红屁股上薄薄的一层皮璞一声打破’了,血滴子jú花一祥朝四外溅起来,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哎哟,炳爷听到叫声连忙往前跨了一步。

  他说:停!停!二曹太太看得正得趣,拿眼#e}i着炳爷。

  曹老爷缩在太师椅中,身上披着一块缎毯,两眼微闭,像打着磕睡。听不见打肉的声音,他醒了,害怕似地看看脚前血肉模糊的一堆东西。他不知道说什么,开着口,把挂出来的涎水一次次吸回去。炳爷等着主子们发话,等不到,就给挨打的家伙找台阶。

  他说:姓赵的,你求求情,让老爷饶你一命!

  管事说:求老爷打死我互炳爷说:你昏啦?找死r管事说:没脸活了,求老爷打死我】炳爷没了办法,他向老爷太太看看,又往四周看看,盼着有人站出来给要死的人垫个话。没人站出来,都傻了。这时候,老爷活动了一下身子。他把一条腿压到屁股底下,又把缎毯仔细裹裹,眼神儿很气馁,却说出了谁也料不到的一句话。

  他说:成全了他吧。

  太太跟着说:你的妻儿有曹家养着,不用惦记。做人做鬼都得有脸面,我给你焚香。

  老爷说:不罗嗦了,送他走!

  炳爷挥挥手,家丁」一左一右夹住管事,不紧不慢地打起来,不像打麻袋,像用棒捶砸着湿淋淋的衣服,声音里边裁满了水。

  管事的屁股成了西瓜瓤儿,血水打湿了家丁们的鞋面,厅堂的砖地也红了。

  我觉出大路在往前凑,连忙揪住他的棉袍。他回过头来看我,脑门儿惨白,嘴唇发抖,像吓坏了。

  他说:不行:我说:什么?

  他说:他要死了,我揪不住,他挣脱出去,站到人群当间,紧挨着家丁和管事,举起两条胳膊来。他是一副可笑的怪样子,可是大家笑不出,都愣住丁。

  大路:他要死了i他要死了只家丁住了手,看着炳爷。炳爷不知如何是好,看着老爷太太。老爷仍旧缩在缎毯里,不过情绪好多了,眼看着一个人在棍棒底下活活送死,他心里那些畏死的念头怕是轻松了不少。

  大路说;他要死了1没有人搭理他。太太起身,由女佣搀扶着回了禅房,佛珠在她手里数得嗒嗒直响。老爷不说话,看了看无声无息的胖管事,也走了。厅堂里的人开始动弹,很守规矩地挨着朝外走。

  大路说:他要死了l炳爷说:他已经死啦!

  大路傻在那儿了。又有几个家丁过来,提起管事的四肢,就那么脸朝下一路血淋淋地拖出去了。我突然发现少奶奶正在看着我,她一身绿衣,魂一样贴着厅堂的立柱。她说:耳朵,请路先生回去歇着吧,节还没过完呢。

  我和大路最后离开厅堂。

  路上是管事滴下的一溜儿血迹。

  仆人们跪在地上,一路擦过来。

  我踩着一块小核桃那么大的肉渣子!

  我的心咯喷了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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