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_张悦然【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你不要轻贱,莫夕,那些男孩儿都会伤害到你!你要远离他们!”索索总是这样告诉莫夕,莫夕冷淡地看着她,有时候也会嘲弄地笑起来。索索二十多岁了,可是莫夕没有看到她和任何男子有亲密的jiāo往。她冷漠,她说话绝情,眼神尖利并且恶狠狠的。她痛恨一切的男人,不让他们接近自己,还有莫夕。她过着修女一般的生活,觉得所有跟男人好上的姑娘都是轻贱的。

“我可不想和你一样,变成个老处女。”莫夕恨恨地反驳她道。然后她就挨了一个索索的耳光。索索就扳住她的手臂,把她推到索索睡觉的小房间里,反锁上门一天不让她出来。索索的房间没有光。窗帘很多很多层,并且用图钉和钉子紧密地压好了边缝,而外面的窗户也钉了厚厚的木板,所以根本无法戳破,一点阳光也she不进来。房间的墙壁有小小沙砾状磨沙颗粒,黯淡无光。chuáng上的chuáng单是灰色,一年四季都是灰色,她有很多套chuáng单备用,但是其实只是从一种灰色换到另一种灰色。她的衣柜里只有黑色和灰色的衣服。都是长长大大的袍子,没有腰身,她穿上就像一个把妖法和暗器都藏在衣服里面的女巫。索索的确很具备当女巫的天资,她是个脸色相当白的女孩,白得没有层次,所以缺乏立体感,像是从白色纸片儿上剪下来的。她的手指长而尖利,伸出来的时候,能够看到明晰的骨骼脉络,像是gān枯的人体标本。莫夕觉得,索索本可以长成一个美人,少女时代的索索也正是这样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走上了长成一个女巫的道路,她一径地走下去,就有了女巫应当俱有的面容。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夕真的不知道吗?

莫夕每一次和索索的争执,都会被关起来几天。她挣扎过,但是索索是个力气十分大的女孩,大得完全和她瘦削的身体不相称。也许是她从小就做女工,gān很多超过负荷的体力活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她那内里已经长成了女巫的心智,也许就是上天对于柔弱无助的女子的一种恩赐,总之她是个力大无比的女子,她总是可以狠狠地抓住莫夕的双臂,把她推进密闭的房间。

然而这样的管束对于一个已经和她姐姐走上完全不同道路,并产生难以填平的情感沟壑的女孩莫夕来说,也许只能使她变得更加激进和叛逆,只能令她们之间的姐妹之情变得越来越稀薄。莫夕变得更加依赖小悠,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时间去和他在一块儿,她暗暗地等待着这样的一天——小悠变得足够qiáng大,成为世人仰慕的艺术家,他把莫夕带走,她跟随着她这光彩照人的丈夫离开,谁也无法阻止,因为这像是一种天意,理应如此。

她和小悠一起成长,小悠在她的眼睛里慢慢放大,他是她的青梅竹马的朋友,他是她的情人,他是她的亲人,他是她的救赎者。

她和索索的战争一直持续着,她对小悠的爱和依恋一直加剧着。唯一的一次是在她的生日,她借口说要和朋友们一起开昼夜的party庆祝,那一夜她和小悠在BOX酒吧跳舞,酒醉之后睡在酒吧的沙发上。那是第一次莫夕夜晚在外面过夜。她一直记得小悠身上的味道,她记得她的脸贴着了他的脸,呼吸来来回回的jiāo换,那带给了她回味悠长的记忆,那可能也是一种萌动,令她十分迫切的希望他们彼此拥有,jiāo换,分享。

那年夏天,莫夕来到了她的十八岁。她和小悠都从高中毕业,毫无悬念地升入著名的芥城大学。莫夕感到了一种蜕变,她认定自己已经完全长大了,——她在仔细端详镜子的时候,看到那女孩已经是个齿白唇红的美人儿,身上有淡淡的花粉味道,就像花儿一样,要打开了,她轻轻地说,对着镜子笑起来。

然而莫夕还是没有讲她为什么离开了小悠。这一次她甚至没有用什么过渡的句子敷衍过去。她的叙述有很大的跳跃,接下来她立刻说到的是,她和索索在柏城的生活,她去了一所非常一般的大学学习文学,平淡,乏味。而索索把新家布置得和从前的家一般无异,她自己的小房间又被封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阳光。莫夕看着,就冷冷地说:

“你还打算把我关起来吗?现在还有这个必要吗?”索索不说话,她在给她的窗帘钉钉子,声音铿锵有力,莫夕想,她是魔鬼,身体里有用不尽的力气。

她们在柏城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至于有多久,莫夕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日子太过平淡就会连季节和月份的标记都失去了。就像死人的心电图,反正都是一条平直的线了,还会去在意它具体的长短和形状变化吗。

她只是记得她在给小悠写信。她想用一封特别棒的信来打动小悠,让小悠立刻冲到柏城来见她,并带走她——她的脑中永远都只有这样一个灿烂美好的结局,她被小悠带走了。所以她要好好地认认真真地写好这封信。然而之所以说她对时间没了概念,也因为这些信都没有写完,都没有写到需要署日期的地步。所以自然没有回信,也就没有回信的日期。她每天只是在写开头,坐在阳台上,让充足的阳光晒着,一字一句写着,这个时候她心情不算坏,因为她觉得青chūn很长,信很快能够写完,那个美好的结尾很快会抵达。

在这一段忽略了长度的日子过后,小悠的死讯就抵达了。这个每天都坐在日光下写着甜蜜的信件,每天都感觉着那个“被带走”的美好结局在一点一点靠近的少女几乎疯了。她要立刻回芥城去看她的小悠。她要问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躲起来,为什么倒下去。她要把他叫起来,她一定得把他叫起来。

可是回去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那么冲动,忽略了一直和她一起生活,看守着她的女巫。女巫拦住了她,女巫抢走了她手里握着的那些没有写完的信件。她的新建的密室终于派上用场了,她把莫夕推进去,关上了门。

此时的女孩已经濒临崩溃了。她大叫着拍打着门,撕扯着窗帘。她声嘶力竭地哭,并且在哀求。她可能从未做过如此的哀求,她一直在平等地抗争,不低头,不屈服。可是现在她屈服,她求饶,她跪在地上,大声地叫着索索,她甚至没有叫她索索,她叫她姐姐,她不知道,这种血缘的提醒,能不能令索索骨头里的血液有一点温热起来。她跪在地板上敲打着门,哀求着:

“姐姐,小悠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吗?我得去见他,求你了,放我出去吧,我得去把他叫起来。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放我出去吧!”

“噢,姐姐,求你了。你就答应我一次好吗?我很快就回来,回到这里,回到你身边,我不会逃走的,我只是去看看他。他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吗?”

“小悠死了,姐姐,怎么办?怎么办?”

……

她绝食,睡在门边,醒来就拍打着门,说着越来越绝望的话。她已经没有力气恨了,无助的女孩只是想要一点安慰,想要抱着爱人的身体(或者是尸体),她只是想要这些,这最后的一点点。

“男人都是妖怪。他害得你还不够吗?死是他的报应!你绝对不能再回去!”索索在门外对她说。

一个早晨,索索听不到莫夕的哭喊声了,她轻轻打开门,女孩已经晕倒在门边了。她嘴唇发紫,脸色蜡huáng,手指半握着,企图抓住什么。索索伤心地抱起她,放在chuáng上。她抚摸着妹妹的额头,亲吻她的脸颊:

“乖,睡着了就不难受了,睡醒了就忘了。你知道的,姐姐多么爱你啊,你怎么舍得离开呢。”她轻轻地摇着可怜的女孩,不断地亲吻她。一个小时之后她才站起身来反锁上门离开。她去找医生来。

医生诊断莫夕是低血糖所以昏过去的,开始给她输液。然而医生还发现,这女孩jīng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变得紊乱而易激动。

“您是说她疯了?”索索惊异不已。

“目前还说不准,要等她醒来看情况再说。”

“不可能,这决不可能。”索索哀伤地抱住莫夕的头。

医生一直没有离开,几个小时之后,莫夕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丝从门外面she进来的光,她倏地坐了起来——门开着!她马上要起身冲向那扇虚掩着的门,可是去被索索按在了chuáng上:

“你病了,快好好躺下休息。”索索的声音很温柔,好像此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莫夕抬起眼睛看看她,又看了看站在chuáng边的医生。她对着医生大声说:

“医生,我没有病,告诉她,我没有病!我要离开这里,小悠死了,小悠死了,你知道吗?”医生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开口说话。

莫夕挣扎着拔掉手上的输液管,然后要下chuáng来。可是索索还在按着她,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那力气是莫夕无法抵抗的,尤其是在这样憔悴的时候。她失去了理智,张开嘴去咬索索的手臂,那是最用力的咬,索索一定很疼,可是她的手臂几乎没动,更不会退缩,她只是

因为剧痛在颤抖,可是她绝对不会松开:

“乖妹妹,躺下去,好好睡,睡醒就好了。”索索又说。

莫夕怒视着她,又对着医生大声说:

“医生,你要救我,她不是我姐姐,她是女巫,她是要置我于死地的女巫!她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见小悠,她是最狠毒的巫婆!”医生的表情仍旧很平淡,好像没有听到这些话,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和动作。

索索一边紧紧抓着发了狂的莫夕,一边转头对医生说:

“医生,您快给她打上镇定剂吧,我要支撑不住了!”

医生点点头,迅速从医药箱里拿出了针剂。莫夕还在挣扎,大叫,她知道镇定剂会令她失去诉说的能力,她必须让医生相信她:

“医生,求求您了,请相信我,索索是女巫!您知道吗,十六岁的时候,她把我们的爸爸推进了打开了盖子的窖井!是她害死了爸爸!她是女巫!”

医生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话,在她还嚷着的时候,就抓起她的手臂,把镇定剂打了进去。女孩渐渐闭上了眼睛,身体软了下来,她终于倒在chuáng上睡了过去。索索慢慢松开抓着莫夕肩膀的手,她死死地盯着莫夕的脸,用很低沉的声音说:

“她的确已经疯了。”

莫夕和男人坐在舒服的圆chuáng上,莫夕背靠着男人,慢慢地说着这些有关索索有关幽闭房间的事。在她停下来的时候,男人轻轻地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的面前。莫夕仰脸对着男人笑,问道:

“你觉得呢?我疯了没有?”她的眼底一片纯澈颜色,教人无限怜爱。男人却神色凝重,蹙着眉。他缓缓坐下来,把莫夕的头抬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说:

“我不相信你疯了。但是如果是这样,我就必须得接受你的姐姐是杀人凶手。这也是我不愿意相信的。”

莫夕嘻嘻一笑:“谁知道呢,你当我说得都是疯话也不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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