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_张悦然【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买下它。我买下我的第一条裙子,像是雪耻一样骄傲地抓紧它。

然后我很快很快跑回家。

5小染很快地打开家门,冲进画室。她手上的水仙和崭新的裙子被扔在了门边,然后她开始钻进那些颜料深处寻找。地上是成堆的颜料管子和罐子。有些已经gān了,有些已经混合,是脏颜色了。她一支一支拿起来看,扔下,再捡起另外一支。男人听见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躺椅上问,你找什么呢?

小染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找,她开始放弃颜料管,向着那些很久都不用的大颜料罐子了。她的动作像一只松鼠一样敏捷,她的表情像部署一场战斗的将军一样严肃。

男人说,到底你在找什么?男人仍旧没有得到回答,他听见女孩子把罐子碰倒了,哐啷哐啷的响声。还有颜料汩汩地流淌出来的声音。

男人从他的躺椅上起来。冲到画室里,问,你在找什么?

红色颜料,红色颜料还有么?小染急急地问。

没有了。我很久不用那种亮颜色了,你忘记了吗,搬家的时候我叫你都扔掉了,现在没有了。画这里糟糕的冬天我根本用不到红色。男人缓缓地回答。

小染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停下手中徒劳的寻找,定定地站在原地,像个跳够了舞的发条娃娃一样迟钝地粘在了地面上。她喘着粗气,洒出来的颜料溅在了她的腿上,慢慢地滑落,给她的身体上着一层灰蒙蒙的青色。

男人问,你要红色颜料做什么?

没什么。小染回答,从男人的旁边穿过去,到厨房给男人煮他喜欢的咖啡。

6我把咖啡递给男人,然后我端着新买的水仙上了阁楼。雾已经散去了,太阳又被张贴出来,像个bī着人们打起jīng神工作的公告。水仙被我放在了阳台上,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开。剪刀在我的手旁边,银晃晃的对我是个极大的诱惑,我忽然把剪刀插到水仙里,根里的汁液像那些颜料一样汩汩地冒出来。它们照例死亡了。我等不到傍晚了。

然后我逐渐安静下来。我把我的凳子搬去阳台,坐下。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场目光。我想起那个男孩的一场风雪一样漫长的凝望。我想起他烧着的头发荒荒地蔓延,他说话的时候两片薄薄的嘴唇翕合,像一只充满蛊惑性的蝴蝶。

我听见一群男孩的笑,他们配合性的,欣赏性的,赞许性地笑了。他们像天祭的时候一起袭击一个死人的苍鹰一样从别处的天空飞过来,覆盖了我,淹没了我。

我忽然微微颤了一下,希望我的挣扎有着优美的姿势。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新裙子。它还躺在那只冰凉冰凉的袋子里。

我把它一分一寸从袋子里拉出来,像是拉着一个幸福的源头缓缓把它公诸于世。我把娃娃放在我的chuáng边,让她看着我换衣服。

玫瑰骤然开遍我的全身。我感到有很多玫瑰刺嵌进我的皮肤里,这件衣服长在了我的身体里,再也再也不会和我分开了。

娃娃,娃娃,你看看我,我美吗。

7小染在huáng昏之前的阁楼里走来走去。时间是6点。男人吃过一只烧的鱼还有一碟碎的煮玉米。他通常会在吃饱之后渐渐睡去,直到8点多才缓缓醒来收看有关枪战的影片。他在那时候会格外激动,有时还会把身边的画笔磕在画板上砰砰作响。可是眼下他应该睡去了。

小染听到外面嘈杂的孩子的叫嚣声。她觉得他们都向着一个方向去了。她觉得有一块冰静的极地值得他们每一只企鹅皈依。她把切碎的水仙花瓣碾碎,揉在身上和颈子上。水仙的汁液慢慢地渗进去,游弋进她的血液。她听见它们分歧的声音,她听见它们融会的声音,是的,融会在一起,像一场目光一样融会在一起。

钟表又响,男人还是没有睡。他在翻看一本从前买的画册,他的眼镜不时从塌陷的鼻子上滑下来,他扶一扶,继续翻看,毫无睡意。

小染想彻底去到外面的空气里,她想跟随那些野蛮男孩子的步伐,她想再站在那个男孩面前,听着他轻薄她。可是男人必须睡觉,她才能顺利跳出这个木头盒子,把男人的鼾声和死去的水仙都抛在脑后,然后去赴一场约。

小染用牙齿咬住嘴唇,细碎的齿印像一串无色的铃兰花一样开在嘴唇上。然后小染下楼去了。她记起下面阳台上好像还有几块水仙花根,她就拿着剪刀下楼了。

小染把剪刀握在手中,把手缩在袖子里,穿一双已经脱毛的棉拖鞋,迅速跑下楼去。她径直向着那些水仙花根走去。

男人看到她,忽然说,你坐下。

什么?小染吓了一跳。

男人已经拿起了身边的画笔,示意小染坐下。他又缓缓地说,你今天穿了裙子。很不同。

小染愣了一下,终于明白男人是要做画了。她站住,把剪刀放在放画笔的木头桌子上,然后搬过一把凳子,坐下来。

她那一刻忽然觉得时间都停下了,她被固定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齿轮上,她的整条玫瑰裙子就在这高高的齿轮上开败了。她把手紧紧地贴在裙子上,仿佛掬捧着最后的一枚花瓣。世界就要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她抬头看见男人gān涸的眼角,正有一团浑浊的污物像一团云彩一样聚起来。

小染好像听见楼下有人叫她。她觉得有一条铺着殷红地毯的道路就在她家门外缓缓铺展开。她觉得她应该走上去,走过去。她感到盛大的目光在源头等待他的玫瑰。小染想跳起来。飞出去。在这个huáng昏的最后一片阳光里飞出这个yīn森的dòngxué。

8我仿佛看到我的娃娃在楼上的木板地上起舞。她的嘴唇非常红润。

9男人画着画着慢慢停了下来。他用目光包裹起这个小巧的女孩子。他好像头一次这样宝贝她。他非常喜欢女孩的新裙子。新裙子使这女孩子看起来是个饱满而丰盛的女人。像她的母亲最初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样子。

笑笑,你笑笑。男人对女孩说,你从来都不笑,你现在笑笑吧。

男人这一刻非常宽容和温暖,他像个小孩一样地放肆。

小染看见窗外的男孩子们像一群白色鸽子一样地飞过去。她笑了一下。

男人非常开心。男人全无睡意。他已经停下了,只是这样看着女孩。

他忽然站起来,非常用力地把小染拉过去。他紧紧地抱着女孩。女孩像一只竖立着的木排一样被安放在男人身上。她支着两只手悬在空中。小染还带着刚刚那个表演式的微笑,她一点一点地委屈起来。

男孩还在说,你,你的嘴唇啊,太白了啊,不然,你,就是个美人了。

娃娃还在跳舞。她又转了7个圆圈,玫瑰裙子开出新的花朵。

一切都将于她错身而过。

10

男人紧紧抱着我。我的双手悬在空中。我的心和眼睛躲在新鲜的玫瑰裙子里去赴约。

我很口渴。我的嘴唇像失水的鱼一样掉下一片一片鳞片来。

一切都将于我错身而过。

钟表又敲了一下。钟摆是残酷的听诊器,敲打着我作为病人的脆弱心灵。

我qiáng烈地感到,内心忽然跟随一个不远的地方发出的声音而热闹起来。

男人,男人,你怎么还不睡?

我的眼前明晃晃。

我的眼前明晃晃。

刀子被我这样轻松地从男人身后的小桌几上拿起来。我的手立刻紧紧握住它。我的手和刀子像两块分散的磁铁一样找到了彼此。它们立刻结在了一起。它们相亲相爱,它们láng狈为jian。我想我知道它们在筹划着什么,我想我明白什么将要发生。可是我来不及回来了,我的心在别处热闹。我在跳舞,像我的娃娃一样转着圆圈,溺死在一场目光里。

刀子摸索着,从男人身体正中进入。男人暂时没有动。他的嘴里发出一种能把网撕破的风声。我又压着刀柄向男人肥厚的背深刺了一下。然后把刀迅速抽出来。

这些对于我非常熟悉。我熟练得像从前对付每一块水仙花根一样。

男人没有发出怨恨的声音。我在思索是不是要帮助我的父亲止血。我把刀子扔下去,然后我用两只手摩挲着寻找男人的伤口。我感到有温泉流淌到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它们比水仙汁液更加芬芳的香气。

男人还带着刚才那样宽容的笑容。他就倒下了。他把温泉掩在身后,像一块岩石一样砸下去。

11小染看着男人。男人的画板上有一块温暖的颜色。小染觉得那可能是她的玫瑰裙子。无法可知。小染忽然调头,带着她红色的温泉的双手,跑上阁楼。

楼梯是这样长,扶手和地板上都流淌着目光。

小染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她喘着气停顿在她的梳妆台旁边。

她对着灰蒙蒙的镜子大口呼吸。她看着自己,从未这样清晰地看着自己。

嘴唇上结满了苍紫色的痂。

小染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然后她缓缓地提起自己的手。

她对着镜子把手上的鲜血一点一点涂抹在嘴唇上。温热的血液贴合着嘴唇开出一朵殷红色的杜鹃花。小染想着男孩的话,看着镜子里红艳艳的嘴唇,满意地笑了。

12我,对着镜子里的红色花朵笑了。

第2章葵花走失在1890



那个荷兰男人的眼睛里有火。橙色的瞳孔。一些汹涌的火光。我亲眼看到他的眼瞳吞没了我。我觉得身躯虚无。消失在他的眼睛里。那是一口火山温度的井。杏色的井水漾满了疼痛,围绕着我。

他们说那叫做眼泪。是那个男人的眼泪。我看着它们。好奇地伸出手臂去触摸。突然火光四she。杏色的水注入我的身体。和血液打架。一群天使在我的身上经过。飞快地践踏过去。他们要我疼着说感谢。我倒在那里,恳求他们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名字。

就这样,我的青chūn被点燃了。



你知道么,我爱上那个眼瞳里有火的男人了。

他们说那团火是我。那是我的样子。他在凝视我的时候把我画在了眼睛里。我喜欢自己的样子。像我在很多huáng昏看到的西边天空上的太阳的样子。那是我们的皈依。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那个男人的确是个画家。

可是真糟糕,我爱上了那个男人。

我从前也爱过前面山坡上的那棵榛树,我还爱过早chūn的时候在我头顶上酿造小雨的那块云彩。可是这一次不同。我爱的是一个男人。

我们没有过什么。他只是在很多个夕阳无比华丽的huáng昏来。来到我的跟前。带着画板和不合季节的忧伤。带着他眼睛里的我。他坐下来。我们面对面。他开始画我。其间太阳落掉了,几只鸟在我喜欢过的榛树上打架。一些粉白的花瓣离别在潭水里,啪啦啪啦。可是我们都没有动。我们仍旧面对着面。我觉得我被他眼睛里的旋涡吞噬了。

我斜了一下眼睛看到自己头重脚轻的影子。我很难过。它使我知道我仍旧是没有进去他的眼睛的。我仍旧在原地。没有离开分毫。他不能带走我。他画完了。他站起来,烧焦棕树叶味道的晚风缭绕。是啊是啊,我们之间有轻浮的风,看热闹的鸟。他们说我的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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