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_王朔【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朔



“我肯定能让你哭。”“你想害我?”“怎么能说是害呢。假如说你爱上了我,假如啊——”

吴迪笑着点点头:“你说吧。”

“你爱上了我,吃完饭就跟我走了。我也爱上了你——这不是没可能的——深深地爱上了你,别笑嘛。可你是个水性杨花的姑娘,又爱上了别人,我悲伤而高尚友好地和你分了手。几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又在这家饭馆偶然相逢。我孑然一身,你也晚景凄凉,感时伤怀,你哭了。”

“我看你不是什么书都不看,”吴迪笑得刚喝的一口酒赶忙吐进碗里,张着湿润的嘴唇说,“伤感小说就没少看。”

“你说可能不可能吧?”

“才不会呢,故只能是这么个故事:我爱上了你,可你根本不爱我,我为你而死,你……”

“我看我们都可以当小说家了。”

“都是男的坏。”“好啦好啦,往后看吧,关键是咱们得把这故事进行下去。现在,第一章,我已经爱上你了。”

“我还没爱上你。”吴迪笑红着脸正视着我含情脉脉的目光。服务员来结帐时,吴迪坚持要由她付款。为了保持她的自尊心,使这个yīn谋更象一个纯情的故事,我随了她。

从餐厅出来,天已经黑了,街上人仍然拥挤,车流活泼。吴迪再次挽上我时,我知道我已经成功了。这不是技术性的、在人群中走路的正常反应,而是恋人那种含羞带怯的紧紧依偎。如今是传统的道德受到普遍蔑视的年代,我没费多大劲儿,就完全克服了她对韩劲残存的一点责任感和因此引起的微微踌躇。方方这套房子是那种大批兴建的普通公寓,墙壁很薄的房间闷热,脱衣服很顺利。我没开灯,这样可以使她勇敢些。她的确很镇静,甚至在接吻时我还觉得她挺老练。当然,她告诉我她是“第一次”,我也跟她说我是“第一次”。后来,她疼哭了。她竭力忍着,我没听到一声啜泣,房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已经感到有点不对头了,她没骗我!我摸她的脸,摸到一脸泪水。

“你真是第一次?”她没吭声,我有几分惊慌。我知道第一次对她意味着什么,这对下一步的诱惑实在不利,我还可能被她死死缠住。我不爱她,不爱任何人。“爱”这个字眼在我看来太可笑了,尽管我也常把它挂在嘴边,那不过是象说“屁”一样顺口。

到了清晨,我迷迷糊糊醒来,无动于衷地看看我身边坐着的那个女孩。她一夜没睡,鬓发散乱,泪光莹莹地俯身端详、亲吻着我。“醒了。”她冲我一笑,笑容里带着讨好和谦卑。

我闭上眼,由于过着放dàng、没有规律的生活,我的身体亏得很厉害,这会儿是又累又乏,连还她一个微笑都没力气也没兴趣。再说,我也用不着再向她献殷勤了。

“你爱我吗?”她抚着我的脸轻声问。

“爱。”我想着怎么才能摆脱她。

“我也爱你,真的,不知道我多爱你。”

“我知道。”“你和我结婚吗?”我哼哼笑了两声,不想破坏她的好兴致。

“我们俩将来一定会幸福。”她兴致勃勃地搂着我遐想,我要对你好好的,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永远不吵嘴,不生气,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们。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她问我。

“二尾子。”“讨厌。你别睡,别睡。”

我睁开眼:“困着呢。”我欠身看看桌上的手表:“你该上课去了。”“我不去了。”

“那怎么行,你还是去吧,学哪能不上。”

“我不想去,我要一直在这儿瞧着你。”

“有你看够的时候,现在我想睡觉了……怎么啦?”

她紧咬着嘴唇,眼中噙满泪水,一言不发。

“好啦好啦。”我拍拍她的脸蛋,“课不能拉,下午我给你打电话,别生气了,我是为你好。”

我用嘴碰碰她的嘴,她的脸色柔和下来,抱住我亲了亲,下chuáng穿衣服。“你送我吗?”

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用皮筋扎好头发,回过头来问我。我已经有几分烦了,还是说:“这儿的邻居挺讨厌,看见咱们俩一起出去会说闲话。”

“好吧,我不用你送了,下午几点给我打电话?”

“睡起来就打。”“早点打。”她走过来,捧佳我的头,使劲、长长的亲了我一下,我差点窒息过去。“再见。”她喜洋洋地走了。

“再见。”我楞了会儿神,翻身睡着了。

“好吧好吧,我去,你在门口等我吧。真要命。”我挂了电话,生气地点着一支烟,走回牌桌看亚红的牌。

“又是吴迪?”方方看看自己的牌,打出一个“白板”。

“简直是追杀。”我帮亚红打出一个“红中”:“这玩艺留着gān嘛?”“你去吗?”方方抽了口烟,碰了另一个姑娘的“幺jī”,问我。“不去,听哪门子音乐会呀。呆会儿,你替我跑一趟,跟她说我不能去,有事。”“你叫我去,我可不客气了。”

“随便,你能勾搭上她,我谢你了。”

“要不,我去吧。”亚红冲另一个姑娘挤了下眼,笑着说。

“别起哄,起什么哄呀。”

方方“和了”,我们推了牌,坐着说了会儿话。方方看看表:“你跟她约的几点?”我也看看表:“现在就可以去了,知道哪儿,海淀影剧院。”

“车钥匙。”我把车钥匙扔给方方:“你可快去快回,别误了晚上的事。”“这种人。”方方接了车钥匙,站起来说,“放心,我不戗你。”“我才无所谓呢。”我笑着说,“你也没戏,她现在正是刀枪不入的时候。”方方走后,我和亚红她们下楼到行街小饭馆吃了点烧麦,又回到家里看电视。今晚有场亚洲杯足球赛的中国队比赛实况。皮球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滚来滚去,双方球员在屏幕上争抢,我靠着亚红斜眼看着电视。中国队一个著名中锋在中场拔脚怒she,球飞向观众台、“臭大粪。”我们齐声骂。

方方走进来:“谁臭了?”

“你回来了,这么快。”我坐直身子。

“她也来了,非要跟我来。”

我向门口看去,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迟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在电视屏幕的荧光下,吴迪的脸雪青。亚红也回头看了看,站起来:“坐这儿吧。”“谢谢”吴迪冲亚红笑笑,亚红冷眼打量她。吴迪在我身旁坐下,一声不吭。“我不是让方方告诉你我有事吗。”

“他跟我说了。”“我一会儿就得走。”“我也一会儿走。”我们不说话了,继续看电视。中国队大门被对方一脚she穿,看台上的外国观众立刻跳起来;五颜六色,旗帜挥舞的观众席象波涛一样涌动,欢呼震天;中国队门将从草地上沮丧地爬起。“妈的,”我骂,“一群废物。”

“哎,我们得走了。”亚红叫起那个看得津津有味的姑娘跟我说。“好,一会儿见。”

方方开门送她们出去,回来坐在吴迪旁边和她说话。我只顾闷头看电视,不理睬吴迪。中国队拼死拼活终于在终场前攻进一球,把比赛板成平局。比赛完了,方方关了电视,我的心情也好了一点,对吴迪说:

“你该走了,过会儿没末班车了。”

“我们宿舍一个人的妹妹来了,今晚睡在我chuáng上。”

“我这儿也没地方。”我不高兴地对她说,“晚上她们还要回来。”“我不在你这儿住。”吴迪把脸扭到一旁,盯着书架上一只造型活泼的熊猫。“我不是撵你……”电话铃响了,方方伸手去接,嗯哼了几声,放下电话,对我说:“该走了。”“我得走了。”吴迪拿起她的包,站起来,我望她。她看我一眼:“走啊。”

我站起来,穿上西服外套,我们三个走出门,下了楼。街上已经人车稀少,很安静了,楼区大部分窗户也熄了灯。方方去发动车,我跟吴迪说: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不打也可以。”方方把车开过来,停在我面前。

“你去哪儿?”我问吴迪。

“反正我有地方去。”“要不,”我哦吟片刻,觉得实在对她太恶劣了,“你就在这儿住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用!”“送你一段?”“不用!”吴迪向灯火通明的街上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方方催我,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汽车追上她、超过她开走了。

“燕都”饭店的大厅很冷清,今天没有夜航班机。酒吧里正在播着最后一支曲子,喝酒消遣的外国客人已陆续散去,侍者在收拾桌子。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在总服务台和卫宁jiāo代着什么,卫宁看到我们进来,就分了神。

“等会儿上去,卫宁好象有什么话要对咱们说。”

我和方方坐在门厅能看到总服务台的沙发圈里。抽完一支烟,经理还没走,卫宁的样子已经很焦灼了,又不能跟我们明白地示意。这时,两个男人从降下来的电梯闪出来,经过沙发困时看了我们一眼,我吓了一跳,这两个人是饭店保卫科的gān部。“坏了。”我小声对方方说:“今晚要出事,咱们得马上走。你去给亚红她们打电话,叫她们也赶快出来。”

“好。”方方站起身去酒吧打电话。

两个保卫科gān部走到总服务台同经理小声说了些什么,总服务台的人都转脸看我。与此同时,我听见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两辆警车闪着灯驶到饭店门口停下,关了警笛,跳下七、八名警察。他们逐个通过转门,进了门厅,保卫科的gān部迎上去,和为首的警官握了握手,一个保卫gān部领着警察去自我电梯上楼。方方打完电话回来,问我:“走不走?”“现在不能走。”我看着那个留下来的,不时用眼睛瞟着我们的保卫gān部轻声说。一会儿,电梯间开了,亚红她们被警察带出来了,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姑娘。亚红走过我们身旁没看我们,径直上了警车。上楼去的那个保卫gān部和留下来的这个嘀咕了几句,留下来的这个向酒吧走去。

一会儿,领着一个女招待出来,指点我们,女招待点点头。他走过来问我们:“你们刚才往楼上房间打电话了?”

“没有。”我说,问方方,“你打了吗?”

“没有。”方方看着那个保卫gān部说,“我给市里的一个出租车站打过电话要车,你们饭店的都出去了。”

“你听见他电话里说什么了吗?”保卫gān部问女招待。

“没有。”女招待摇摇头:“就看见他打了个电话。”

另一个保卫gān部和那位警官远远地看着我们。这个保卫gān部又问:“你们是在这儿等出租车?”

“是的,怎么啦?”我反问他。

“没什么。”他挥手叫女招待回去,自己也走回总服务台。那个警官叫上他的部下,一齐走出饭店。警车发动驶走,警笛声在街上响起。我们又坐了会儿,站起来走到总服台问仍站在那儿的保卫gān部和经理:“你们的车有回来的没有?”

“没有。”一个保卫gān部冷冷地说。

我和方方走出饭店,在门口站着,他们隔着玻璃墙看我俩,一辆出租车从街上驶过,我和方方叫着追出去,出租车靠路边停下,司机打开灯问:“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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