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收获_陈忠实【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忠实



“你坐下歇着。”她制止他割麦,“这一摆麦子,我一镰就割过去了。你歇着,一会儿往回拉。”

他笑笑,在剩下的一摆麦子前蹲下身来,挥动了镰刀。好多年没有割过麦子了,他想试一试自己割麦的技术,妻子累得汗流浃背,却让他在一边歇着,怎么能行呢!他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割着,镰刀割断麦秆儿的嚓嚓声,是这样动听,在他上中学的时候,每逢麦收,学校放了忙假,他就跟社员一起收割麦子,技术虽不生疏,而这镰刀钊断麦杆儿的声音却生疏了。

他刚割过三五步,就觉得腰里酸酸的,不由地直起身,舒一口气。他的前头,淑琴猫着腰,左手把麦杆儿一拢,右手里的镰刀跟前一扯,嚓嚓嚓的响声很有节奏地响起来,一排排麦子在她胸怀里倒下去,即使在脊背上扣一页瓦,也不会掉下来,她完全变成一个熟练的农民了……

高中毕业那年,他到渭河边一个同学家里去玩。那是渭河滩上一个小村庄,住着五湖四海的居民,一个百余户的村庄,竟然有十几个省份的籍贯,全是解放前逃荒(天灾、人祸、壮丁、捐税)落脚到这里的。那位同学祖籍山东,现在已经是一口地道的关中语言了,然而生活习惯上,仍然保存下南北各地的风俗。同学的父母用山东大饼招待他,十分热情,客户人待人尤其厚道。他明显看出,全家八口人中,唯一对他表示冷淡的是同学的妹妹,一个正在中学读书的漂亮的女子,跟他连一句招呼也不打,骄傲得像个小公主似的。她不大说话,偶尔看见她开口,就发现她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皱鼻子。当他第一次看见她皱鼻子的时候,心里忽闪了一下,产生了一种qiáng烈的欲念:我真喜欢她。

他考上大学后,从那位同学的信中得知,她在次年考上无线电技校了。他骑着车子找她去了,在宿舍里见到了她。她一愣,终于认出他来,鼻子又皱了一下。

“你来……找我?”

“对。”

“有啥事呢?”

“想看你皱一皱鼻子……”

“你……”她飞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瞅他一眼,转过脸去了。

“给我一杯水喝!”他不慌,其实早已盘算好了,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倒水,问:“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我要上自习去了!”

“当然有啊!”他说。

“有就说吧!”

“我要跟你恋爱!”

“胡说……”

“真的!”

“你快走吧!”

“给我一杯水……”

她的脸红得像一只鲜红的苹果,连耳根都红了,终于在迟疑问,转身从桌子上端起暖水瓶,在一只玻璃杯子里倒水。他走到她背后,抱住她的肩膀,亲了她一口。她放下暖水瓶,挣扎着,企图挣脱他的拥抱,他死死地抱住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没有叫喊,使他受到鼓舞,更加有劲地箍住她的肩膀……终于,她羞涩地向他皱了一下鼻子,就伏在他的qiáng壮的胳膊里……一切就这样简单、直截。

她上了一年技校,学校解散了,国家进入严重的经济困难之中,一切公民都自觉承担国家的压力,她也将背着铺卷回到渭河边去。为了表示他的真诚,他提出立即结婚。他们原来商定在各自毕业以后,工作安置稳当,再办婚事。现在,他还有一年就要毕业,没有必要等待了,他要和她结婚。她从渭河边的大平原上,来到南塬坡根的他的家里来了。

如果她在无线电学校读完学业,那么,她现在至少可以穿一身gān净的白大褂,在无线电工厂做一名工人,皮肤不会变得这样粗糙,更不会折一根树枝当做筷子吃开水泡馍了!她是无数个为分解国家困难而牺牲了自己前程的青年中的一个,现在完全变成和huáng土一样粗放而又质朴的农村妇女了。她的鼻子虽然还习惯于皱一皱,却仅仅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公主似的高做dàng然无存了……

“赵鹏,你歇下嘛!”

她站起身,两只手在拧着一撮麦杆儿,那是绑麦子的索子。她的口气是真诚的,固执的,爱护他的。他听了有点难受。是的,她比他年龄小,然而仍叫他歇着。她的口气中包含着一层明显的意思:她是农民,应该而且能够gān完这一切;他是……应该歇下来的人!她叫他赵鹏,这是在他对她实行“突然袭击”时叫出第一声之后至今没有改过的称呼,尚没有像乡村里夫妻间习惯于称对方为“娃他大”或“娃他妈”。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他笑着说,“咱俩……难得夫妻相随哪!”

她的鼻子皱了一下,动心地笑了:“你说啥呀?”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他说。

“啊……你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割麦。”

“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儿……”

她扔下手里正在挽着的麦索子,三五步奔过来,抱住他的脖子,用她粘着粉灰的脸,和他的脸紧紧地挤挨在一起,颤抖着声音说:“赵鹏,你说说心里话,二十年里,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不嫌弃我是个农民吗?”

“后悔也没用!”他幸福地笑笑,依然用他惯长的诙谐的口气说,“谁让我当初像日本法西斯一样,疯狂地偷袭珍珠港呢?”

他们相依相偎着,坐在热烘烘的麦茬地里。他捉住她的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那曾经是细长的柔软的姑娘家的手指,现在又黑又粗,茧甲摞着茧甲,食指上被镰刀划破一条口子,淌过血,已经被huáng土淤塞了,连一块包扎的布条儿也没有。他叹口气说:“淑琴,你真是受了苦了!”

“农村妇女,哪个能不劳动呢?”她淡淡地笑笑,似乎没有苦痛,不在意地说。

“好了,再苦这一个夏收吧!完结了——”他搂着她的肩膀,“你在家里受了二十年苦,现在总算熬到头了。收完麦,咱们马上搬家,进城。”

“我进不进城倒是意思不大咧!主要是娃娃。”淑琴说,“我已经四十岁了,到死进不了城,也没啥,反正你也不会离婚了,我高兴的是娃娃们再不推车挑担了……”

“不!我主要考虑的是你!”赵鹏说,“你搬到城里,在厂里随便找点工作gān着,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比在乡下要方便多了!”

他在年初被正式批准为工程师的职称。三月里,省人事局下了一份文件,给取得工程师和相当于工程师职称的科技人员,解决后顾之忧。他正当其时,没有费多少周折,就转办完毕户口手续,把一家三口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迁转进城市了。只待夏收一毕,把去年秋天分给他家的五亩七分四厘川地和坡地如数jiāo回生产队,从此将用粮本在粮店买粮了。

“最后一次收获!”

他给她说:“最后一次收获。我们从此将变成城市居民了!所以我说,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兴许我们再也不会提镰刀了呢!”

“最后一次……收获……”她喃喃地说着,站起来,拢拢头发,走到自己的麦摆上,回过头来,“赵鹏,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想跟你在一摆溜儿割麦。”他大声说,挥一下镰刀,“这是最后的一次收获哪!”

割掉gān梁这块地的最后一撮麦子,赵鹏动手装车了,从地上抱起一捆沉甸甸的麦子,放到手推车上,再抱起一个麦捆子,一颠一倒装到车上。麦秆轻,麦穗沉,必须一颠一倒装起来,才能保持小推车两边的重量基本平衡,他过去拉过这种车子,基本的劳动技能,那是不会忘记的。

淑琴正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拣拾丢遗的麦穗。她频频地弯下腰去,从麦茬上拾起麦穗来,拧成一把儿,塞到车子上。等到他把小推车装满的时候,她已经拾净遗穗了。麦茬地里,现在看去,已经收获得gāngān净净了。

“老天,路也没有,可怎样下去?”

这座gān梁与下边的小路之间,隔着一道陡直的斜坡,坡度看去有70度,竟然没有一条小路,好在那斜坡上没有种麦,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白地,他作难了。

“这些gān部呀!啥事也不管了。”淑琴也站在楞边上,察看下梁去的路径,抱怨说,“往年收麦前,先把临时小路修到地头,好拉车。今年土地一下户,gān部啥心也不操了,啥神也不劳了,只顾拿补助款!”

她告诉他,土地下户以后,大队gān部每天补助一块二毛钱,一月三十六块,不管多少,问题在于gān部根本不管什么事,白拿钱。

村里的gān部因为实行责任制不再记工分了,改成固定的工资制了。究竟是不是白拿钱,他无心理会这种事,反正自己已经不属于社员了,与自己关系不大了,要紧的是怎样把这一车麦子拉到斜坡下的小路上去,这里根本没有路。他对淑琴说:“只有从这斜坡地上往下拉。”

“没有路,你能拉下去?”她问。

“能。我在坡地上拉过车。”他相信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坡地上练就的拉车技术,“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山里人嘛!”

她眼里透出不大踏实的光,他也不在乎,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把车绊挂上脖子,直起身来,小推车的两个支腿提起来了,好沉呀!从麦地里拉到塄边,被碾压的硬硬的麦茬咔嚓咔嚓响着。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车把,企图死死地扭住车子,保持平衡。当他从塄坎上朝斜坡跨下一步,第二步还没踩到塄下的坡地的时候,小推车朝外倾倒了。他企图用双手扭住,却没有扭住,那负重的小推车朝斜坡下倾倒的力量似乎山崖崩塌,两只胳膊的力量简直无能为力,不可逆转。他摔倒在斜坡上,小推车已经滚到斜坡下去了。

他爬起来,在几步远的地方找到了眼镜,好在没有破碎,淑琴尖叫一声之后,从塄坎上蹦下来,看他正在擦拭眼镜,才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神色顿然消退了。

“好咧!”赵鹏对淑琴笑笑,“这下,省得我拉了,车子自动下去了!早知如此,应该把车子推滚下去,免得我翻跟头……”

“狗日尽吃冤枉!”淑琴又骂起村gān部来。

他从斜坡上走下去,麦捆已经被翻滚得七长八短的了。俩人把车子扶起,重新捆扎了麦捆,他又把牛皮车绊挂上脖子。

下坡拉车,根本用不着臂部一丝力气,而是要把全部力气使在腿上,撑住自动下滑的那个独轮;身体后仰,用脊背抗住麦捆;双手端平车把,不敢倾斜,沿着沟边的小路一步一步挪下去。“你从后边拉着。”他给淑琴说,“前面要下陡坡了。”

淑琴点点头,用手揪住车头上的绳索,往后拉住,那实质是人为的活闸。

这面陡坡,直直地通到沟里,路不足二尺宽,散落着算盘珠大小的石子,一步踩不稳妥,就会翻到沟底去,如果在这儿翻车,就不像刚才在斜坡上翻车那样轻松了,沟深二十多丈哪,即使摔不死,也得断一条胳膊或坏一条腿,瞧一眼沟底,心里不由地发紧,他避开眼睛,不敢往沟里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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