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先生_陈忠实【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忠实



我的父亲按照他的家规和独创的理论,给我娶回来的那位媳妇,即使新婚之夜,我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各人抱着各人的胳膊睡到天明,我连一丝“邪念”也没有产生。

有一个倾心的人儿,怎么可能荒废学业呢?怎么可能都变成沉溺于yín乐而失丢江山的商纣王或唐明皇呢?我现在不仅觉得父亲的理论荒谬无稽,简直令人可笑,令人憎恶了!我翻身坐起来,点着了油灯。

我穿着衬衣衬裤,也不觉得冷了,跳到炕下,打开那只小提箱,翻出那张临行时父亲写给我的嘱咐。

慎独!

看见这两个字,我的心里紧缩了一下,昏暗的灯光里,似乎隐现出父亲的严峻的脸色。我最后看了一眼,就把那张书页大小的又细又薄的宣纸提起来,在灯火上点着了。

“折腾啥呀!还不睡——”同炕的王友民咕哝了一句。

“咒符!”我说,“咒符!”

他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了。王友民早已离婚了,正在跟饰演大嫂的郑王莲恋爱,早已谈妥了,只等两年期满,就去领结婚证。他万事如意,睡得好香。

我看看脚下,那张烧过的宣纸变成一团黑色的纸灰,在地上滚动,滚动,碎了。我的心里松解了,束缚我的心的最后一道咒符粉碎了。

我没有心思入睡,就着煤油灯的灯光,我打开日记本,记下了这个终生难忘的日子。一个结过几年婚的人,爱情却刚刚苏醒……

我翻翻日记,查到了我寄出离婚申请的日子,正好十天了。从家里返回学校的路上,我就在八九个钟头的步行中思索着这件事,而终于下了决心了。回到学校的当天晚上,我就写下了离婚申诉,第二天就从山门镇的邮政代办所发出去,寄给县法院了。我已经得知,法院接到的此类民事案子堆积如山,最快也得两个月以后才能传审,那时候该是第二年chūn天了。

可怜的媳妇!我再也憋不住,心里唉叹着,要恨,你恨我爸去!要骂,你也该骂他!他不仅苦害了你,也苦害了我!他把你和我塞进一间屋子,就完事了!如果不解放,我和你就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了!解放了,兴得自由了,我的心箍不住了,我要是不享受自由的权利,就亏负了这个梦想不到的解放了!但愿你……也能找个可心的男人,俩人都好……

第二天,我们到史家坪去演出。演出结束后,我和田芳走到村后的小山坡前来了,这是我和她头一次有意的约会,而且是她约我来的。

我挨着她的肩膀坐下,搂住她的肩头。

她挣脱我的手:“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打开手电,从口袋里取出一迭折迭着的格子纸,写满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她只露出末尾一页的名字。我一看,是恭恭正正的刘建国的三个字,心里一惊,忙问:“这是什么?”

“他给我写的信。”田芳沉静地说,“这是第五次了!”

“你……怎么办?”我急忙问。

“你还用问吗?”她瞅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匣火柴来,划着了。

刘建国的信在燃烧。

我的心也在燃烧。

我高兴得像狂了一样,抱住田芳,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她的心跳的声音,我的手叉进她的松软的头发,比丝绸还要柔软的头发。她静静地伏在我的胸前,闭着眼睛,两只胳膊像铁箍一样搂着我的脖子,我才知道这个爱着我的人的手臂,这样有劲。

在这个县所辖属的广阔的平原上和深深的秦岭大山里,都留下我们速成二班演出队员的脚印。每一个演出点的村子里,平原上的大路边,山区的小溪旁,也都留下了我和田芳的亲吻和偎依,压抑得愈久愈重的心,一旦获得自由,就以加倍qiáng烈的热情迸发出来。有几次,我吻过她的脖子上,留下了瘀血的痕,整得她给脖子上围上一条毛巾,遮掩过去,她却并不责怪我吻得太狠,照样把脸颊、脖颈和我偎贴在一起……

二十天寒假的巡回演出,太短暂了。chūn节也是在陌生乡村的演出中渡过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期。当然,你只有了解了我的后来的不幸,才会觉得这二十天时间,事实上是我一生六十年生活中活得真正像个人的二十天!

yīn历四月,中午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我和同学们围蹲在食堂外的浓荫下吃饭,父亲来了。

他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四下里瞅着,我看见了,连忙跑上前。我要给他打饭,他坚决不要。我引他到宿舍里去歇息,喝水,他也不去,他要我跟他到山门镇上去。

我跟他走出校门,在山门镇的青石铺成的街道上走着,我发现他苍老了,大约刚jiāo五十,鬓发全白了,从见面到进小镇的一家茶棚,他没有露出一丝笑颜。我的心里乱猜测着,出了什么事呢?

叫了一壶茶,他喝了一口,放下茶盅,也不看我,也不说话,直到一壶茶喝完,站起身又走。我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走走看吧!

走出街道,在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下,父亲站住了脚,从肩上取下布褡裢,放在地上。我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今日来,只问你一句话。”父亲说。

我没有话说,期待着。

“你要离婚?”父亲直接问。

“嗯。”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同时又奇怪,法院还没有传禀我,父亲怎么知道了呢?

“不离行不行?”父亲冷静地问。

“爸,你听我说……”我想给他摊开思想。

“不,其它闲话可以不说。”父亲说,“我只要你说声‘行’或‘不行’。”

“不行。”我只好也直言相告。

“那好!”父亲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剃头刀,拉开锋利的刀刃,“你先收了我的尸首,办了白事,再去离婚,再去办红事!”说罢,就抬起了握着刀柄的手。

我大惊失色,一把抓住父亲捉刀的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爸!有话好说……”

他依然不动声色,冷声静气地问:“没有多余的话好说!你只说‘离’或‘不离’!”

“不……离……”我无所选择了。

“不离的话,你跟我到县法院去。”他说。

“做啥?”我问。

“撤回你的状子!”父亲说。

“我不离婚就算了,撤不撤没关系!”我说,“或者改日我写信去,消了案就完了。”

“不!”父亲说,“我要亲眼看着你把状子撤下来,jiāo给我,我好存着。待我死的时候,好做蒙脸纸啊……”

父亲已经“哇”地一声哭了。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看见父亲的哭。他哭了三声,突然收住,用手帕擦擦脸和眼,从地上背起褡裢,又恢复了素有的冷静,说:“走!”已经扯开步子走了。

如果近旁有一口水井,我可能会一扑跳下去!我的脑子里崩崩乱响,是绷紧的神经折裂的声音。我想到了田芳,我的心爱的人儿,我不能跳井,也不能一气之下撞死在身旁的柳树上,下来再说下一步吧!我硬着头皮,费了多大劲儿,才跨开了这屈rǔ的一步。

“咱们父子今日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父亲说,“我也不是小娃娃,我知道,今日撤回状子,明日你还会再寄,我今日给你把话说透彻,日后不管何年何月何日,一旦我在家接到法院的传票,就是我的丧期死日。我好坏是个懂点文墨的老朽,说这不是吓唬你!”

我的心沉到冰窖里去了。

他说,昨天晌午,县法院两位办案人员到家里调查时,他都要气疯了。等那俩gān部一走,他给褡裢里悄悄装进一把剃头刀,就上路了,走了半天一夜,找到学校,本没打算再回去。他说我的离婚案件,把徐家几辈人积下的yīn德全给羞rǔ了,他再没脸在杨徐村见人了!

我信父亲的话不是吓我,他是注重面子的,讲究礼义的,我提出的离婚的事,对他无异于晴天霹雳。我说服不了他,他也觉得无法再说转我,于是就只有拿出剃头刀子来。

我和父亲都搞错了,法院里欢迎自行消案,却不发还诉状,要存档的。父亲看着人家注销了案子,才咂着舌头走出门,他想死时做蒙脸的纸是得不到了。

回到学校,已经放晚学了。

田芳一眼就看出我的神色不好。晚饭后,我和她顺着小河弯曲的河岸散步。夕阳涂金,河岸边齐膝高的麦苗,绿茸的稻秧,叶儿上闪着晚霞的金光。散落在麦田里的桃树,毛桃儿结得蒜瓣儿似的,招人喜欢,我的心里却泛不起诗意来。

“老人来,出了什么事呀?”她着急了,“你说呀!我也好帮你出个主意。”

我说不出口。

“你觉得不好说的事,就不要说了。”她很贤明地说,“我只是劝你一句,无论什么事,都想得开一点,不要愁眉愁眼的。新社会了,还能有多大的事呢?”

她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困难的严重性。这种局面,迟早要让她知道,再为难也不能不说清楚。我终于向她叙说了今天父亲来的举动。

“哈呀!这么点事,就压得你抬不起头来了?”她撇撇嘴笑笑,嘴角dàng出一缕不在乎的神气说,“老封建家长都是这一套办法!我要跟大张村解除婚约,我爸把铡刀提起来,先往我脖子上砍,我跑了。他又砍自个,我妈一拉,他就扔下了,谁也没砍!全是这一套……”

“我的父亲,跟一般庄稼人不一样。”我向她说明我父亲的心性和脾气,“那可不是吓人的。”

“动真格的也甭怕!”田芳说,“慢慢来。没有斗争,就没有自由。我来上学时,俺爸就是挡道。他料定我一上学,订下的婚事就毕咧。我跑到我姑家,要了一chuáng被子,就上学来了。现在,我上学了,和大张村的包办婚姻也解决了。要是我无论在哪个节口上一退让,我就被大张村圈住了。”

“我爸的思想,特顽固!”我说,“我没见过他那样顽固的人。”

“慢慢来。”田芳说,“再顽固的人,经得多了,见得广了,会慢慢开窍的。”

“我想毕业以后,咱们就结婚。”我说,“我是一天……也离不得你……”

“你给我念过一句古诗,意思说只要俩人心心相印,在不在一块,没啥关系。”她盯着我的眼睛说,“那句诗怎么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在朝朝暮暮。”我说了一遍,似乎觉得憋闷的心里透出一点松活的缝隙来,“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好容易飞到蓝天上去了,哪怕被雷电击死在空中,也不会自己重新钻进笼子去!”

“那你愁什么呢?”

“我只怕离开你。毕业后……”

“毕业了,分配了,都在本县,见面有多难呢?”

“我想天天见到你,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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