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_王朔【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朔



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话我觉得太残酷,小红帽就那么给láng外婆吃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就那么给活活馋死了,我不明白他们这么写是什么意思,主题在哪儿?那种悲伤是我拒绝的情感,与我硬朗的追求不符,只觉窝囊。相形之下,我更喜欢张天翼那类明显在于教育,明辨是非,只有好人坏人,感情淡漠的东西。那和我们课堂上一贯学的意不在冶情,只诉诸理性的东西一个路子。故事中那些超人性的内容:兄弟相残,有钱=堕落,我也不在乎,当它是必要的戏剧性安排,倒也不去费心想其中的微言大义。

老实说,张老师的童话很多时候我是当菜谱看的。我在发育,非常容易饿,特别留意大林他们那些坏家伙都吃进肚了什么好东西。那个可以随时变出一桌酒席的“宝葫芦”我很念念不忘,明知那不值得追求也情不自禁心想往之。张燕生他们三班那个矮胖戴眼镜的班主任外号就叫“猫老师”。每当听到有小孩在喊:猫老师爱吃鱼,一天只吃一块jī蛋糕。

一块jī蛋糕……。我便想这“一块jī蛋糕”望眼欲穿。

和那些坏人比,我吃得太简单了。jī鸭鱼肉基本不认识,更别提山珍海味,我压根不知道那是在说什么。每天每的白菜豆腐却也不利于培养一个小孩的男子气概,那会使他软弱、不开眼、逢请必到。谁愿意来这世上走一遭嘛没吃过嘛没喝过白不毗咧的跟羊一辈子似的。吃一顿好饭是我幸福概念中无比重要的一环。这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我的人品,更不乐意宁死不屈,很希望被敌人抓到,都不用使美人计,只要“鸠山设宴和我jiāo朋友”,这朋友没准我就jiāo了——动了打入敌人内部的心。

张老师的童话给我大约是这么个影响:坏蛋净吃好的。要吃好的,只有当坏蛋。充分理解有些人铁了心当坏蛋的苦衷。

《鲁滨逊漂流记》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人大倒霉了。给我一万两huáng金,我也不坐船海上漂去。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全班同学讲故事。这些日子下午老师总是去开会,又不许我们放学,作业做完了,我就被公推到讲台前讲我新读过的故事书,也是群众自娱自乐的一种。

我正讲到鲁滨逊走进一个山dòng,听到里面传来巨大的喘息声,头发吓得“一下都竖起来了”。我把头发弄乱,借坐在前排的杨重的军帽虚顶的头上,对大家说:就这样儿。

朱老师走进来,打断了我的叙述,叫大家马上集合,到警卫师礼堂听传达重要文件。

我记得自己还问朱老师:还回来吗?

朱老师说不回来了,叫我们都带上书包。

很多同学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隔着座位问我:谁呀?谁在里边?

当时我是知道答案的,但到今天也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谁在山dòng里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qiáng、走出教室脸上就出汗了。操场上乱哄哄的都是小孩的说话声。体育老师嘴里叼着哨子一阵紧似一阵地chuī。

一面面队旗迎风飘扬,在辽阔的蓝天下像是自动行走有生命的东西。一眼看到连绵的山坡栽满松树像是大地之嘴长出的连毛胡须。有cháo湿微腥的气息随风chuī来,那是山坡后八一湖水的味道,光闻闻心中也会生出一小片清凉。

校墙外的小路bào土扬烟,一行行人头挤得满满的,都是后脑勺。下雨天汽车轮辊碾出的辙印gān成一道道硬沟,一脚一片疙瘩包,心里格硬。两边是墙和墙窄窄的影子,一些垂着毛茸茸穗子的青草长在墙脚yīn影里。一个女生的鞋被踩掉了,一溜孩子挤成手风琴,发出一连串不谐之音。

警卫师和我们小学一墙之隔,走到那里并不太远。冬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到这个院的礼堂过队日听报告看电影,心理上把那儿当作我们学校的专用礼堂。

那是一片无人地带,只有礼堂一座建筑像座城堡孤零零立在很多路jiāo汇处的空地上。

很多杨树柳树远远围成圈高高大大的站着,很多知了在叫。礼堂前小广场的方砖地在烈日下泛着白晃晃的光,踩上去就感到眼晕脚板发烫。这个师一向这么安静,不知道部队都藏在哪里,总觉得应该看到很多兵在练武才是。杨重一进他们院就神气,指着远处一座露出窗户的楼说那是他家。你们家有枪吗同学问。光有手枪他说。能到你家看看吗同学恳求。

我妈不让他gān脆拒绝。

一团团吊扇在yīn郁的高空旋转,那一片穹顶都模糊了,看不清图案和灯罩的形状。一个圆突然有了轮廓,叶片忽隐忽现,清晰了,沉重了,分成三枝,稳当地停住了。很多小于从座位伸出,指着半空,说:停了。

舞台上很明亮,人脸像涂了油彩浓眉大眼。讲台上携刻的那个八一军微颜色古旧,校长坐在后面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瓜,像个体儒。他的声音很撞耳,从前后左右分裂着传来,好像他有三头六臂。每一个字都清楚,但合在一起听不懂。胡老师很鲜艳地拎着暖瓶从侧幕条出来,前去给他倒水,像京戏中脚步轻盈的小花旦。

坐在一头的朱老师在批改作业,架着腿在搁在膝上的一撂作业本上飞快打着红勾。

我们这一排同学都睡着了,整齐地低着头,像是集体默哀。我也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东张西望,后槽牙和嗓子眼都给人家看到了。

坐在前面的陈南燕打着哈欠回头看,皱眉挤眼十分难看。

我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我出了礼堂门,站在太阳地手挡凉棚四下张望。我来到八一湖边,下水游泳,居然不学也会,像爬在一个大气囊上动手动脚。陈南燕也在水里,站着不敢游,我对她说:你瞧我你瞧我。心里觉得自己聪明,什么都不学就会。只是不凉快,后背还是晒得滚烫。这样就失去游泳的意义了。

我一下醒了,满嘴哈喇子,只觉满屋人都在嚷嚷,声làng刚歇,也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

胡老师一脸幸福地站在台中央,歌唱家似的挽着手端在胸前。镇静了一下,觉得肋骨疼,狰狞着嘴脸问身边的陈北燕:你捅我腰了?

朱老师让的。陈北燕说。

我去看朱老师,只见她闭眼抿着厚嘴唇使劲一摇头,像是撤尿时打的那种机灵。

同学们都醒着,看着台上。校长也站着,男女声二重唱似的与胡老师并排,同样喜形于色的样子。

胡老师忽然又喊:共产党万岁!

这下懂了。我也连忙捏紧小拳头,举过头顶,埋头低吼: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我们一定要把毛主席亲手发动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誓死进行到底!

这可要人命了,我们哪有能耐把这么长的口号一口气连贯下来,其中还有没听过的新词。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自己断句,像集体背诵课文,有点大舌头,中间乱成一片,句尾一齐高上去:我们一定要,把毛主席亲手发动,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事进行到底——。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喊到后来更是一头雾水,只求发音上尽量一致。反正一两gān人,嗡嗡一片,含糊其词也没人在意。

接下来是唱。胡老师两手放在空中,垫着脚尖,木偶一般僵硬在那儿,音乐一起,上身一惊活了起来,有力地来回摆着双手,像是教鼓掌,又像是要抱谁,手中间有一老粗的东西使她合不拢手。

我们腆着小肚子顶着前排的椅子背,托着丹田,摇头晃脑放声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gān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边唱边互相笑,笑的是台上的校长。他也打拍子,单手,一把一抓像是有个苍蝇在他眼前飞。胡老师年轻妇女,活泼点正常。他半大老头子,在台上载歌载舞有点像出怪。他离麦克风又近,偶尔一句突然放大,所有音都不在调上,像是横窜出一句旁白,引出台下同学一片笑声。

文化大革命——好哇,听上去像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文艺大汇演。文化——那不就是歌舞表演嘛;大——就是全体、都来;革命——就是新、头一遭,老的、旧的不要。这下文工团该忙了。

你跟着瞎高兴什么——我真想朝台上美得屁颠颠有点老不正经的校长大吼一声。节目还没开始呢,你就乐成这样——装的吧?

你说什么?我扭头问陈北燕,听见她在一旁嘟囔。

我说毛主席怎么那么了不起,陈北燕在一片歌声中大声对我说,所有主意都是他出的。

那当然,我对陈北燕不屑对毛主席很佩服地说,他多份儿啊。

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我哼着小曲往外挤,扒拉着同学的腿。

哪儿去?朱老师边唱边横出一条大腿挡住我。

一号,我指指自己下边,憋不住了。

朱老师放了我,我边走边唱,走过没人的前厅,走进一股骚气和药水味的厕所,站到小便台上,解开裤扣,边等边拼着力气很抒情地唱完最后一句:…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这才不再吭声,低头集中注意力尿尿。

出来了,它们一窝蜂出来了,我感到幸福。

这泡尿很长,没了,又冒出新的一股,断线,接茬儿又续上,只要放松放松再放松,它就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接着三二三四四二三四。这时旁边便坑间一阵水响,站起一个胖大中年妇女,目视前方坦然自若地提裤子。我慌了,又走不开,扭着身子说:这,这这不是男厕所吗?

这是女厕所。中年妇女开了小门出来,低头退步好像怕丢了什么一路逡巡着往外走。

我也没尿了,跑到门口看牌子,分明写着男厕所,心中愤愤不平,追着那妇女喊:你进男厕所。

那妇女稳稳当当迈着鹅步,头也不回望着天说:这儿不分男女。

他妈的!我心情败坏,这警卫师也太乱了,还有没有王法。

全校同学一哄而出,所有门大开,无数孩子在奔跑,像是礼堂塌了顶。我随着人流出了礼堂。外面仍是满地孩子,急急作鸟shòu散。我看到我们班的同学也分成仁一群俩一伙向四面八方逃去。我在台阶上找陈北燕,她应该拿着我的书包。29号的孩子经过我身边不是扇我一脑瓢就是弹我一脑钵儿。我和他们打,红领巾被揪散了。飞起一脚踢在高洋的屁股上,落地未稳被张燕生下了一绊,跌跌撞撞两手几乎挨地一头顶到正下台阶的李白玲后臀尖。

“讨厌!”她骂。刚要踢我,认出我是同院的孩子,一扭腰走了。

你回院吗?刚刚走出来的陈南燕问我。

我等你妹她拿着我书包呢。

那我们先走了。她和杨彤并肩而行,老是右脚在前,快速搓步一级级下。等在树荫下的杨丹迎上来,跟她拉着手,三人一起走了。

方超和张宁生从另外一个门出来,没看见我,三窜两蹦,袋鼠一般跃着,简直飞走了。

于倩倩和许逊出来,知道我在等陈北燕,陪我一起等。

我说不用。他们说没事,愿意。

陈北燕和吴迪一起出来,十字jiāo叉背着她的和我的书包,像个女卫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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