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_王朔【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朔



同意——同学们又是一阵喧嚣,喝了蜜似的个个咧嘴大笑。

经过几天恶毒想象,方枪枪煞有介事地公布了“翠小一年级六班语文作业判分新规定”;他提高了判分的标准,必须是打字机才有可能得5分。另一项主要改革在加大了惩罚的力度,增加了一些新条款——当他想出这些坏主意时禁不住自个先乐翻了。

写错一个字罚抄两百遍(朱老师只要求一百,他涨了一百)。

字面擦脏了,罚抄整页纸(朱老师对此没要求,这是他的发明)。

得了3分的一律罚站,每分10分钟,少1分加10分钟(这更是闻所末闻)。

第一次按照这个新规定判完作业发下去后,全班大哗。平时成绩好一向得5分的同学这时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再努力也只能得4分甚至3分,因为没人能像打字机一笔写对所有中国字,更别说像它那么工整了。那些平时学习成绩就不怎么样,总是得3分2分的同学更惨了,就认识零了,从头到尾看不见一个比它更大的数目。

这可是你们同意的,现在不许反对了。3分以下的同学都站起来。方枪枪神气活现地发号施令,叫大王二王:谁不站起来,你们俩得5分的去拖他起来。

大王二王分头行动,连打带骂,班里同学怨声载道,一站就是一片。

从此,六班在上语文自习课时总有一多半人是站着的。不知道的人路过六班,会以为这班椅子不够或者学生纪律不好。

一些同学如此习惯站着,一到语文课就自动站起来。有的坐着的人实在受不了周围林立的站立者形成的包围圈——那像落在陷阱里——也gān脆站着。

很多人学会站着写作业,手练得很长;眼睛都成了下斜眼。

那天,他终于逮到陈北燕的一个错,“家”字没划出那个提钩,当即判了3分,撂下笔喝令陈北燕站起来。

陈北燕不肯从命,还说:你有什么权力罚我——我是班长。

方枪枪拍了桌子,亲自过去拖她。陈北燕岿然不动,他把两手插入她的腋下,等于抱她起来。

一松手她又坐下。如是再三,方枪枪只得抱着她站在那儿,膝盖顶着她两腿,陈北燕仍是坐着的姿势,只不过是凌空坐在方枪枪腿上。全班同学都觉得有趣,一片笑声。

陈北燕也笑了,坚持她那个象征性的坐着姿态。

方枪枪也坚持不放下她——大半个身子悬空像是个热心肠甘愿给人当坐垫,一边嚣张地、困难地举起一个手指气喘吁吁宣称:上语文课就得全听课代表的。

那手指放下来时他感到一阵欣慰,那是篡党夺权分子成功后的感受。

这次他gān得太过火了,也不太走运,忘了年级已经给他们班派了一班李紫秋老师来代课,此时正逢李老师进门。李老师推门进屋发现全班的同学都站着,有两个还撂在一起,姿式十分不雅。

gān嘛呐,你们gān嘛都站着——还有那二位,你们在于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完成作业。方枪枪慌忙从陈北燕身下闪出来,擦着满头大汗说。

全班都没完成作业?李老师难以置信说,怀疑地望着方枪枪:你是gān嘛的,班gān部?

语文课代表。方枪枪谦逊地回答。

班gān部在哪?李老师问。

陈北燕举手。

把全班作业拿上来。

方枪枪和陈北燕jiāo手,像善于运掌的八卦高手几个回合把她挡在一尺开外,转身从自己课桌内拿出全班作业,双手捧着,毕恭毕敬送到李老师的讲台上。搁下还不走,美滋滋地站在李老师身边歪着头和她一起看。

那些作业本都被一支脏铅笔批得乱七八糟,胡乱写着评语:差,很差。只有最上面那本大言不惭地通篇写着:好,很好——优!

这是谁批的?李老师颤抖着嘴唇问。

我。方枪枪两手趴在讲台沿,一脚在后敲着地,还不知趣,丑表功:朱老师不在,我代她批的。

全班同学都看清了,李老师是想把那沓作业本摔在方枪枪脸上,那动作做了一半在方枪枪鼻子尖前近在咫尺停住了,没碰着方枪枪。

方枪枪还是踉跄了一下,后退了半步,一脸吃惊。

回你座位去!李老师像演说中的女革命家一挥手臂,直指下方,头激昂地那么一甩。

你批的?李老师一边摆手让大家坐下,一边显然在寻找措辞以表达自己的感想,她实在是难以择言,丰富的中文一下部失踪了,脑子被第一感想牢牢占据,停了几秒钟后,脱口而出的还是那一句最先想到的大白话:你算gān吗地的!

勇敢——那就是在全班同学幸灾乐祸的目光下,一步一步正常地走回自己座位,脸上没有泪水,嘴角挂着微笑。不管多没心情,这笑容是必须的。那是一剂良药,可以在五步之内治愈你的心头创伤,这样当你坐下时会真觉得好受多了,真觉得自己在笑。有时自己的笑容也会感染自己,尽管那在通常、在旁观者看来应该叫无耻。

方枪枪恋爱了。他爱上全校少先队的大头目,年轻的辅导员胡老师。这位胡老师她有一副少儿节目主持人般的标致的娃娃脸,短小玲珑的身材,总是穿着柬腰的队眼系着红领巾脚下一双白球鞋在校园里朝气蓬勃地走动,说起话来尖着嗓子,拿腔拿调,既嘹亮又童声童气。这是一个幼稚化的大姑娘。那种天真无邪的成熟、老练刻意的活泼对孩子发散出一股近乎催眠般的魔力,好像这是上天送给孩子的一件礼物:一个模仿他们、学他们说话、却有着比他们更聪明头脑的玩具娃娃。

人人都想网罗好看的女人进自己家,与她们产生亲密的关系。方枪枪也不例外,他想当胡老师的孩子,那样他就有把握得到美女永不改变的青睐,人人羡慕,那他就与美同在了。想想也是喜人的,全校最好看的老师和我有那么一层特殊的关系,别人都想获得她的好感,我在一旁默默地不为众人察觉地坐享其成。我们娘儿俩守口如瓶,谁都不知道我是她的秘密的孩子。我妈对我也不特别好,跳着班地专门跑到一年级六班批评我,对我要求格外严,别人都看不下去了,但我知道那没事儿。直到有一天,这事被不知哪个快嘴传了出去(必须传给大家知道,否则也没意思)。我再到学校,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变了,我成了全校名人。这思想与其说是爱美,不如说是不劳而获。这么想时他完全把自个亲爹亲妈抛到九霄云外只顾自己。父母在他心目中不是一种不可更动的关系,更像一笔银行存款,是钱就需要增值,他常拿这笔存款去jiāo换他认为更宝贵的东西。

那真是与往不同的感受。大的,成年女人的好看和小的、女孩子的好看给人截然相反的刺激。好看的女孩使人亲近,总要想方设法去欺负一下人家,惹得人家尖叫、大哭,才表达得出自己的喜爱。好看的女人,一见之下便感到畏缩、慑服,人家还没看你一低头先躲开了,远远站在人群之外才敢放腿无比深情地望着人家。心中立誓:从此发奋,完成伟业,不单枪匹马解放了台湾不叫她知道自己的存在。那时候,多年以后,伟大的将军方枪枪前来视察“翠小”,校长老师们都立正站成一排迎接他,将军只向胡老师伸出手,握着她的手问:是小胡吧。她会多么受宠若惊啊。

上队课的日子,是方枪枪的幸福时光。上课铃一响,他的脸就红了,不得不低着头,假装漫不经心地玩什么或者gān脆趴在桌上装睡以示他对胡老师根本不在乎。胡老师进来后,陈北燕喊起立,全班同学刷地站起来,只有他,慢慢腾腾,摇摇晃晃,站起来也是三道弯,扭脸看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以为这才像娇子见了妈。

那是他的特权,别人这样他可不依。

胡老师来上队课是要让孩子们了解少先队怎么来的。那不光是为了好看、好玩心血来cháo给孩子搞的化装舞会。早年间,谁也说不清哪位起的头,一帮孩子自个或经过教唆就组织起来了。他们大都是些农村的穷孩子,配备有古老的红缨枪,想着自己是个正经八百的军事团体,给自己起了个名:儿童团。战争年代这个团封锁了各村的路口,检查过往旅客,将可疑人士扭送驻军和民兵队,有点像咱们今天那些见义勇为的好汉子。很多坏人被他们抓住,个别过分热心闹得欢的团员也出过事,被携带手枪的流窜犯击毙。不管怎么说,他们给军队省了心,少站不少岗,也成就了“人民战争”这一说法。男女老少齐参战使我们并不总是兵qiáng马壮的军队托了底。你可以说我们的军队对人民战争抱有一种信念,再添多少坦克大pào,开起战来没有妇女儿童助阵也有点含糊。所以,到今天也不想小孩解散,还叫自己的孩子按军队进行编制,另起了一个名,明点他们一有事时的位置:少年先锋队。

组织上大重视咱们了——方枪枪一帮小孩听到此处,百目jiāo流,心中豪迈:请祖国放心,一旦天下有难,全瞧我们这帮孩子啦。

胡老师讲课很煽情,很有年轻姑娘那种善于营造情调,神秘兮兮,几句话后就扯得很远的特点。

她举着一条红领巾问大家:它为什么是红的。那当然是染坊工人用红颜色染的。

不对。她说,那是烈士鲜血染红的。

为什么它是三角形?其实谁也没见过有人拿一块大方巾或大圆巾扎脖子上。

她有学问,说这是红旗的一角。

这可明白了。红领巾是无数革命先烈血溅上去的,也是个纪念,记着我们今天这日子来得不易。

我们跟着胡老师懂了什么叫象征。那意思就是接着点边儿就拉到一块堆儿,把可能发生的事说成就这么gān的。

听胡老师的意思,我们有点孤立,外国人都不喜欢我们。咱们国家有些事还没gān利索,好些地主资本家都没消灭光,给人家跑了,在一个叫台湾的海岛上天天磨刀,准备有一天杀回来。世界各地我们有一些哥们儿,都还不太成势,帮不上我们还净盼着我们拉他们一把。

按胡考师所言,我们这儿是个好地方,人间天堂也叫大肥肉。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动派这仨人都想吃。过去是人家叼在嘴里的东西,现在自个掉下来了人家不乐意。

胡老师另一番话我听着有点不高兴。她说我们其实并不想惹事,想跟人家搞好关系,和平共处。人家不答应,非要我们好看。用胡老师文皱皱的话讲叫: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

首先,谁不想惹事了这点要说清楚,好像我们怕谁似的。我们——和毛主席怕过谁呀?

再说这复辟资本主义:资本主义——那就是小孩不许上学,不许吃饭,都去放牛、擦皮鞋、卖火柴。

复辟——那就是地主资本家这些大胖子都回来,从党中央到革命人民“千万颗人头落地”谁也甭提好儿。

这我的就更不gān了。合着我们没招你没惹你老实巴jiāo呆在自己国家里,你们还要进来收拾我们,这也忒拿豆包不当gān粮了。

胡老师的讲述叫我们很生气。我们容易么?毛主席容易么?领导大伙打了那么久,全国人民才当了自个家的主人,除了毛主席的话谁的也可以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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