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_陈忠实【完结】(105)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忠实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入朱家,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入屋子。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帐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村的街巷里,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们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高cháo……而传诵最快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阕挽词。

白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硕大的脑袋,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劝退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gān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性……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来。

白嘉轩亲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过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送入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入暗室;暗室里有窄窄一盘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着生前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换锨往墓道里丢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高高的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插上了引魂幡。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缠红色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红旗上用huáng漆标写着他们这支造反队伍的徽号,冲进白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震撼着老宅朽屋。他们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据说这儿藏着一大批历朝百代的封建糟粕。他们扑空了,这儿的图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县图书馆馆收藏了。怒火满胸的红卫兵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把大门上那块字迹斑驳漆皮剥落的“白鹿书院”的匾牌打落下来,架火在院中烧了。

他们过火的举动受到了种猪场职工的预。书院早在此前的大跃进年代挂起了种猪场的牌子,场长是白鹿村白兴儿的后人。那时候国家主席号召发展养猪事业,白兴儿的后人小连指敢想gān敢放卫星,就在这儿创办起一座猪场,这个废墟般的书院是县长亲自拨给小白连指的。小白连指上过初中,又兼着祖传的配种秘决,真的把种猪场办起来了。那年同时bào起的小钢炉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烟了,而小白连指儿的种猪场却坚持下来,而且卓有功绩。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猪和苏联的一种黑猪jiāo配,经过几代选优去劣的筛选淘汰,培育出一种全黑型的新种系。此猪既吃饲料也吃百草,成为集体和社员人个都喜欢饲养的抢手货,由县长亲自命名为“黑鹿”。小白连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钟楼参加国庆典礼。

小白连指对围着火堆欢呼狂叫的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革命行动好得很!我们种猪场全体职工举双手拥护。你们也要相信我们,这儿余下的四旧由我们革命职工彻底砸破它。”红卫兵终于走了。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水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分肉猪或种猪、公猪或母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小白连指儿抖着丑陋的手掌,连对红卫兵小将那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一派被认为是保守派,进不了县城夺不上权,却依然雄心勃勃高喊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农村包围城市取城市”的口号继续与县城里夺得大权的造反派对峙。一天深夜,县城里的那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造反派从四面包围了白鹿书院——种猪场,机枪步枪和手榴弹以及自制的燃烧瓶一齐打响,夺取了保守派的老窝,死了八个男女,带伤无法计算,烧毁了昔日朱先生讲学的正殿房屋,吓跑了种猪场场长小白连指儿和十几个职工。打死的猪当即被开膛入锅犒劳造反派战士,逃窜的活猪被当地农民拾去发了洋财。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坡根下的朱家。他们和先前那一群红卫兵都出自一个中学,就是白鹿镇南边鹿兆鹏做第一任校长的那所初级小学,现在已经变革成为一所十年制中小学统一的新型学校了。中国又掀起了一个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运动,因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子“克已复礼”的思想体系。这一群红卫兵比冲击白鹿书院的那一群红卫兵注重纪律,他们实际只是十年来的一个班,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出面和生产队长jiāo涉,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尸。生产队长满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于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着磷光的骨架用铁锨端上来曝光,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整个墓室确系砖坯砌成,村里的年轻人些时才信服了老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说法又有了新的发展:唔!朱先生死前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装棺木,也不用砖箍砌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认不全更解不开刻文的含义,只好把砖头jiāo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于辨认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

天作孽犹可违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

人作孽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满腔,欣喜庆幸终于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的反对思想又愤怒满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解释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开始了。

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头往地上一摔,那砖头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原来这是两块磨薄了的砖头贴合成一起的,中间有一对公卯和母卯嵌接在一起,里面同样刻着一行字:

折腾到何日为止

学生和围观的村民全部惊呼起来……

鹿子霖重新雇回了长工刘谋儿,又一块一块赎回坐监期间被女人卖掉的土地,gān涸的牲畜棚圈里重新弥漫起牛马粪尿和草料的混合气味,一只金huáng毛色的伢狗在屋院里窜出窜进,屋里院里都更迫切地要振兴这个屋院。现在又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土地牲畜木料砖瓦直至订亲的彩礼都在掉价,只有壮丁这个特殊的时兴商品的一茬涨过一茬,鹿子霖也无须算计就抓住了这个机会。拆掉的门房和门楼也一定要重新建筑,而且要比被白家拆迁走了的原有规格和样式更讲究更漂亮,只是得往后拖一拖,得把腾空了的家底垫实起来。

鹿子霖在联上gān着一门无异无钦差大臣的工作。田福贤没有给他具体分工,也没有给他封官,对他说:“给你加上个股长没啥意思,给你封个联保主任那不能由我,你权当你是主任一满都管上。”田福贤又在保长甲长会上宣布:“鹿子霖代我行事,无论到了哪一保哪一村哪一甲,他说的话就是我的话,他要你们做的事就是我要你们做的,诸位都掂掂这个轻重。”鹿子霖成了真正的钦差大臣本原上的无冕王,他每到一个保公所去,果然受到所有保长们的殷勤招待,甚至比对田福贤本人还要殷勤。保长们都很灵醒,在田福贤面前哪怕挨夯受威遭斥责,毕竟是脸对脸眼对眼,而鹿子霖回去给田福贤戳弄起来就摸不清底细也探不来深浅了。鹿子霖天天像过年,保长们见到他就摆宴置酒,都知道鹿子霖爱抿两口;抿了两口以后的鹿子霖回到联上就会把一一切不满意的事部化释了,摆宴喝酒请客送礼在联上和保上早已超越了风气而成为习惯,关键在于一茬接一茬的捐税客观上提供了财源,联上和保上的头儿以及gān事们都在发财。鹿子霖在牢狱腾空了的皮囊开始充填起来,脑门上泛着亮光,脸颊上也呈现出滋润的气色。

鹿子霖起初却不大满意田福贤对他的安置,窃以为是田某人不放心自己因而不给实权,后来就感觉到这样安排反而倒是好极了。他无职无权却威震原上各个保各个甲,不能如期jiāo付壮丁和捐款他可以不担责任,任何弄环了搞糟了的事情也追查不到自己,又可以自由地接受这个保那个保的保长们在完成一茬丁或捐的征集任务之后的“分红”。他很快就看透了当今的世态变化和其中的奥秘。鹿子霖的职责是以田主任的名义到各个保上催丁催捐。他给自己划了一个严格的界线,只到保上催促保长,绝不到任何村子去催促甲长,更不会具体揪住某一家农户的领口要粮要钱。无论什么捐什么款最终要由一户一一家百姓掏出来,而不是由保长们掏腰包:鹿子霖只催保长,把翻箱倒柜鞭便绳缚的害人差使由保长们去完成。鹿子霖吃了喝了对保长们耍了威风之后回联上去,走在路上就忍不住得意起来:田主任你逛得灵,我比你逛得还灵。你想叫我替你挨骂,还不放心我,我不当你的官只受你的禄真是好扎咧!

鹿子霖又雇下一个年轻的长工和刘谋儿搭伙儿替他经营土地和牲畜。从屋院到畜棚再到田地里,开始呈现出一种人欢马叫的蒸腾欢悦的气氛,与整个村巷和阔大的田野上的清冷孤凄的气氛形成明显差异。鹿子霖一想到刚从监牢回到家时的那种日月就不寒而栗,除了女人鹿贺氏扑沙扑沙走路的声音,这个屋院里从早到晚便是空庙古寺一般的沉寂,衰败破落的家户是怎样一副架势?就是自家眼下这种架势!鹿子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凝炼这种痛哭的感觉。小孙孙不期而至,一下子给衰败的屋院注入了活力,使情绪跌到谷底的鹿子霖的心里开始dàng起一股暖气。鹿子霖大声憨气地对女人说:“你说啥最珍贵?钱吗地吗家产吗还是势吗?都不是。顶珍贵的是——人。”鹿贺氏一时摘晃透他的真实心思,默默地应付似的点点头。鹿子霖进一步阐释他新近领悟的生活哲理:“钱再多家产再厚势威再大,没有人都是空的。有人才有盼头,人多才热热闹闹;我能受狱年之苦,可受不了自家屋院里的孤清!”

鹿子霖雇回来刘谋儿不久,又雇来一个年轻长工就有图得几分热闹的意愿,因为刘谋儿毕竟老了,寡言默语手脚迟钝而掀不起热闹欢蹦的气氛来。新雇佣的年轻长工正好弥补了这种缺陷。鹿子霖对小长工说:“地里活儿紧了你给刘叔帮帮忙,没啥紧活儿你就引上娃娃耍,甭把娃娃跌了摔了就行了。”小长工就引着鹿子霖的宝贝蛋儿孙子玩耍。鹿子霖从联上回到屋里,往往跟小孙子和小长工玩得忘了长幼主仆。小长工是渭北高原上的人,一口奇怪的发音让鹿子霖听来十分开心,小长工把“重”说成“冲”,把“读书”说成“头失”;更使他莫名其妙的是,小长工把“láng”叫作“骡”,而又把真正的“骡”叫成“却”等等等等。鹿子霖一个一个名词跟着洋人学洋话一样,傍晚时屋院里就掀起活跃的声làng。鹿子霖对小长工唯一不满意的一点,是这个小家伙时时处处对他表现那种巴结讨好,以至自作自践的神气,于是正言厉色说:“该做活你做活,该吃饭你吃饭,该哭你就哭,该笑你就笑,该骂你就畅快骂,从今往后不准你尽给我说骚情话!”小长工反而愣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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