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哥哥_陈忠实【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忠实



村长曹子怀,年近五十,坐在自家的简易沙发上,接待登门请示工作的小青年曹润生。他嘴角咂着黑色的卷烟,只用半个嘴角说话:“你去乡政府请示吧!我吃不准,你们成立的‘捞石头协会’,究竟算个啥性质的组织……”

瞧着村长嘴角里上下闪动的卷烟,慢腾腾的声音,润生不由得发急,忙说:“民间劳动组合。城北一个村子是养jī专业村,村民成立了养jī协会,电台广播了,说是新事物……”

“报纸和电台,一天换一种说法,咱撵不上哇!”村长蔫不拉搭地说,“我得靠上级的正式文件行事。广播和报纸,只能参考一下。你说你那是新事物,旁人要说那是非法组织咋办?现时要肃清‘文化革命’的无政府主义哩!”

“这是劳动组合嘛!”润生莫名其妙,“不是‘文化革命’那种搞派性斗争的组织嘛!”

“我吃不准,刚才就说了。”村长仍不起性儿,“我保守脑瓜跟不上形势,你去问乡政府吧!乡政府批准了,我照乡政府的批示办。”

润生不再解释了,退出门来,村长的冷淡态度令人难以忍受。他走出门来,推起自行车,又奔公社去了。

乡政府一位主管乡镇企业的吴副主任回答了他的问询,也十分简单:“你们成立这样一个协会,不能算是‘文革’中的派性组织。可是,你们搞得迟了,曹村村长今晌午刚报来一份申请,大队里已经建立了砂石管理机构,大队统一管理就行了,再搞一个什么协会,成了重迭机构了,势必加重群众负担。现在的政策jīng神是,要减少gān部,要减轻农民负担……”

“我不是抢着gān部当。”润生忽地红了脸,向吴副主任解释,“我说过不要报酬。”

“算咧算咧!小伙子——”吴副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没有信心再谈下去,越谈可能越造成他要抢当gān部的印象。他退出门来,懊丧地转上回曹村的路。

刚走到村口,广播上正响着村长慢腾腾的声音:“经村民委员会和大队委员会开会研究,决定成立本村砂石管理站,统一经销……”

后面的话他听不清了。

傍晚的下山风chuī下来,润生觉得从后背到前心,全凉透了。

“润娃!唉——”

润生木然地转过头,长才大叔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摆着手,气哼哼地说:“村长的儿媳妇已经下到河滩,经营曹村砂石管理站的事咧!你还为大伙空张罗哩!唉……去他妈的黑脚……”

十八岁的哥哥躺倒了!

他躺在自己单身独居的小屋的土炕上,没有开灯,插死了木门栓,用被子蒙住头,静静地躺着。

“润生,吃了再睡。”母亲在窗外劝。

“不饿。”他一口回绝。

“世事就是这样子。”父亲并不惊慌,世故地说,“不跌跤长不大,不碰钉子就认不得人,不懂得世事。”

长才大叔哐当哐当摇门板,大嘴长舌头乱嚷嚷:“润娃!你开门,叔有话跟你说,要紧弦弦的话……”

他不吭声,也不开门,长才大叔大声叹息地咕哝着,走出院子去了。

他的心里烦得很,乱得很,想静一静,想一想,他的简单的脑袋被搅得晕乎乎的了。

如果长才大叔说的话是实情,那么事情就可以捋顺了,廓清了。

当他饥肠辘辘地吃早饭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坐在砂石管理站站长的火炉旁边了。

当他报复似的用羽毛球拍打得他的情敌大显其丑的时候,村长曹子怀已经把曹村大队设立砂石管理分站的简单的书面报告,寄jiāo给乡政府分管乡镇企业的吴副主任了。

他完全听信了管理站站长要他向村长打招呼的话,实际的含义是,一经和村长接头,一切就一目了然,用不着站长来否定你的什么“协会”。于是,他就开始钻进预备好了的圈套,像诸葛亮在陆逊尚未出生时就为其摆下了乱石阵一样,早已等着娃娃来钻呢!

他向村长曹子怀汇报的时候,曹子怀并不推翻他的意见,只说他对当今的政策“吃不准”,把他推到吴副主任那里去了。

吴副主任用不增设重迭机构,减轻农民负担的绝对符合政策的话,就把他搁到冰箱里冷冻起来了。而当他满含委屈向吴副主任表白自己不是为了抢当gān部的时候,村长曹子怀的儿媳妇已经在腋下挟着合页夹子下了河滩,走马上任了。

他钻完了“乱石阵”,得到的是想抢当gān部,甚至加重捞石头的庄稼人的负担的怀疑。

村长曹子怀不声不响,连个社员会也没开,就把儿媳妇派到沙滩上去,统管曹村捞石头的庄稼人的出售石头的业务了。当然,她不会在三九寒冬的沙滩上白挨冷冻的:抽取石头销售总款的8%,作为曹村大队的扣留,其中当然包括她的报酬。

曹子怀叼着黑色卷烟的嘴,现在异常清晰的映现在他的眼前,那说话时上下闪着的卷烟,轻轻地把他弹到gān沟里去了:曹子怀只用半边嘴和他说话,已经使他里里外外说不清楚了!

他现在才qiáng烈地意识到自己头脑太简单了,简单得令自个憎恨!一切都不简单,只是自己把一切都看得简单了,看不透才觉得简单。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口头禅——事情很简单——懊悔了。

和晓兰的关系也不像自己已往想的那么简单吧?

第一次萌动的爱情结束了!

他被曹村的庄稼人推举为“会长”,还不曾执行过一次协会会员的使命,就被村长不动声色地排斥到一边去了……他却毫无办法。

现在,曹润生躺在小屋的单人chuáng上,努力回味这一切的细微末梢,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他搜肠刮肚,寻找自己的过失。平心而论,他觉得无愧,既无愧于晓兰,也无愧于曹村那一百多个在沙滩上捞石头的庄稼人。他终于归结到一点,自己头脑太简单了!

他心里有点冷,却不空虚,他仅仅只有十八岁,而生活的路还很长……

一声雄壮的公jī的啼叫声,惊醒了他,翻身坐起的时候,窗户已经大亮,起得晚了。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拉开门栓,嗬!雪!夜里落了一场大雪,院子里和屋瓦上全是一片白。

他扛起铁锨,走出街门,走下场楞,朝河滩走去。

大雪覆盖了源坡和河川。雪止风息,树枝上落着一层绵茸茸的白雪。太阳还没有出,雪地上闪动着一缕缕蓝莹莹的光彩。通河岸去的白杨甬道上,白雪已经被踩踏得稀烂了。

沙滩上,罗网林立,铁锨起落,刷啦刷啦的翻捣砂石的声音响成一片,偶尔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

润生突然看见,在河岸和沙滩的jiāo接路口,站着一位披着草绿色大衣的人,头上包着红头巾,腋下挟着一本活页夹子,在路口踱步,大约是活动被冻疼了的双脚,那是村长的儿媳妇。他不想从她跟前走过去,就岔开大路,从积着厚雪的麦田里斜插过去,跳下河岸,走到沙滩上来了。

他的罗网已经被雪埋住了,他用铁锨刮积雪,用三角木架支起来,却不想把锨扎到砌石里去。他一侧过头,那个穿着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正在河岸边远远地瞅着他。

他用铁锨的木柄穿过罗网的网眼儿,背起罗网,转身朝河岸走去。

“润生——”长才大叔从雪地上奔过来,嘴角呼出大股大股的白气,“你——”

“不gān了。”他的沉静的口气,连自己也暗暗吃惊。

“你gān啥去呀?”长才大叔伤心地摇摇头。

“而今卡不死人了!”他淡淡一笑,“哪儿挣不到钱呢?路数多咧!”

他走了,背着罗网,雪把石子和沙子全遮住了,常常被雪下的石头绊得一滑一拐。忽然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脑海里产生了,那刷啦刷啦的翻捣石头的杂乱的声音没有了,河滩里倒显得空旷而寂寞,耳朵边骤然清静下来。他停住脚,一回头,散落在沙滩上的庄稼人,手拄铁锨,一齐停住了劳作,正目送着他走出沙滩去。他忽然动情了,没有力量再看那自然形成的肃穆的场面,急忙掉转头,继续大步朝前走。

“润娃——”

他听见呼叫,又站住脚,喊他的竟是五龙叔。他人正中年,穿一件紫红绒衣,粗壮的身坯像个碾场的碌碡,在雪地上滚过来。“润娃,你发给叔的这个一号的号码,还算数不算数?”

五龙叔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捏着那张写着一号号码的小纸片。他忽然想,五龙大叔在耍笑捉弄他吗?他给他送了点心和瓶装烧酒,他把这些东西提到沙滩上来公开招领,他把自己的东西取出来,示威似的摔碎了。润生没有说话,瞅着五龙大叔煞有介事的脸色,不像是专门来烧骚他的呀!

“叔知道,这个号码没用了……”他大声说,大约不是说给润生听。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虽然没用了,叔还是舍不得扔了。叔留下作个记物儿……”

他居然解开对门开襟的绒衣的纽扣,把那写着号码的纸条塞进衬衫的口袋,压了压,又结上纽扣,像藏进万元存折一样认真谨慎。

河滩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打起了唿哨,像山洪突然从河的上游奔泻下来的呼啸。

润生一转过身,看见站在只有三五步远的那位穿军大衣的村长的儿媳妇,他明白五龙大叔的举动的含义和那哄笑声中所包含的怨愤了。

润生背起罗网,扯开长腿,从村长儿媳的身旁走过去,头也没有拧一下。

太阳从秦岭东山群峰的巅尖冒出来,雪地上闪she出五彩缤纷的花环,令人眼花缭乱。十八岁的哥哥走上河岸,再没有回头……

1984年6-7月

草改于西安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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