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60)

2019-03-10  作者|标签:路遥

  那一晚上,他躺在旅馆的chuáng上,象通常一样,翻过身调过身睡不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现在,他似乎看见润叶已经拆掉了墙角的那张小chuáng,把自己的被褥抱到了双人chuáng上,和他的被褥摞在一起。两只枕头也亲密地紧挨在一起了。润叶腰里束起了一件叫人心疼的小小的印花布围裙,正在拿一把笤帚把双人chuáng单扫得gāngān净净。炉子的火正旺,房间里暖烘烘的;炉上的铁壶冒着水蒸汽,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她现在坐在炉边的小凳上,正给他洗衣服,两只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浸得通红。她突然停止了揉搓衣服,坐在小凳上发起了呆。她一定是想起了他。是的!你看她都不洗衣服了,站起来冲掉了手上的肥皂沫,慢慢地踱到那个小窗前面来,对,小窗正是朝北开的。啊啊!她是在向遥远的北方眺望呢!看她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那一定是在喃喃地念叨着他的名字,呼唤他赶快回到她身边来……

  李向前热泪盈眶地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不,他不认为这是幻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于是在第二天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西单,在东单,在前门大街,在王府井,跑来跑去买了一整天东西。他主要是给润叶买衣服。他把身上带的钱,除留够路费以外,全部都买了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箱和一个小箱。大箱里全是给润叶买的衣服和日用品,小箱里是给他家和润叶家的老人买的礼物。

  他提着这两箱东西,就象多年在外的游子要回到亲人的身边,坐完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回到原西县城。跟泪在眼眶里旋转着,幸福的情感如同电流一般不时在全身通过,使他忍不住想咧开嘴哭上几声。

  他在省城下了火车后,就给润叶拍发了一封电报——我于×月×日坐汽车到请接前本来到原西车站后,离家也就不太远了,他自己可以提着箱子回家。但他觉得还是应该给润叶打个电报。否则,她说不定要埋怨他不让她到车站来接他。

  当汽车快要到原西城的时候,李向前脸烫得炭火一般;并且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农场、机械厂、银行、副食公司、林业站、自行车修理部……前面就是汽车站!他早已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在车站门口的人群中寻找那张亲爱的脸——到现在还没发现……直到下了汽车后,李向前还没见润叶的面。他想大概润叶以为汽车不会这么早到,过一会才来。

  他于是就把两只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来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家。但他固执地认为,润叶要来接他。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失望!

  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功夫,车站上的旅客和接人的亲友都走光了,还不见润叶来。

  现在,在候车室外面的土场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陪伴他的还是那两只皮箱。

  向前又想,可能润叶没接到电报——他现在多么希望是邮电局出了差错!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公司的家属院。

  一路走着的时候,向前尽管已经受了点打击,但并不沮丧。他反而又责备起了自己:是的,这么几步路,他不该打电报让润叶来接他。说不定润叶有事忙着,或者正在家里给他准备洗脸的热水和饭菜……他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心狂跳着,把两只皮箱放在脚下,然后举起微微抖着的右手敲了一下门。

  没有动静。他想,润叶大概是和他开玩笑哩!等他自己进了门,她说不定就会从大立柜或门背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一下……他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呆呆地怔在了门口,头上顿时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他看见,家里空无一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的chuáng上,仍然是一个枕头一chuáng被子;墙角的那张chuáng也是老样子。家里冷冷清清,炉子里没一点火星。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了房子,把两只皮箱扔在了脚地上;他自己也一扑踏坐在两只皮箱中间,抱住头痛哭起来。命运啊,竟如此残酷无情!

  一刹那间,狂怒的火焰骤然间在这个绝望的人心中熊熊地燃烧起来。他发疯似地跳起来,两脚就把地上的那只大皮箱踩瘪了。他把那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两只手拼命地使着劲,把这些衣服都撕成了一些碎布条,扔得满地都是。

  做完这件粉碎性的工作,李向前就连鞋也没脱,倒在自己的chuáng上,蒙住头睡了。

  他当然不可能睡着,只是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妻子回家来了。他仍然在chuáng上蒙头大睡,连动也没动,象具活尸。在一阵沉静之后,他听见她在收拾地上他撕碎的东西。他的心又一次怦怦地狂跳起来。他多么希望润叶来到他chuáng边,对他说,她对不起他,请他原谅她……

  一直到了夜间,他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现在知道,她已经上了她的chuáng,睡觉了。

  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下子从自己的chuáng上跳下来,走到墙角她的chuáng边,一把将她的被子揭开,然后就用两只握方向盘的铁钳船的手,把她上身的衬衣和rǔ罩撕得粉碎。他脸上先是挨了一记耳光,然后又被狠狠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他不管这一切,只是疯狂地抱住她,开始撕她的裤子。两个人在黑暗中拼命地厮打过来——在这万般寂静的黑夜里,李向前要qiángjian他的妻子了!

  经过一阵剧烈的搏斗后,qiángjian未遂。他和妻子都伤痕累累,两个人几乎都要晕死过去。

  向前突然放开妻子,一下子跪在她chuáng前,痛哭流涕地说:“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说完这些话,就站起来,打开家门,摇摇晃晃地向外面的黑暗中走去……

  三天以后。田润叶已经从chuáng上起来了。她拖着疼痛的身子,勉qiáng换了一身衣服,梳了梳自己喜雀窝一般乱蓬蓬的头发。李向前那晚上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来,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色蜡huáng,眼窝深陷,就象刚从地狱里回到人间一般。

  此刻,夜幕又一次笼罩了大地。窗外,星星在蓝天上眨巴着眼睛,张望着人世间这个不幸的小房屋。

  她呆呆地坐在chuáng边。脑子是杂乱的,又是空泛的。她听见门外“咚!”地一声响。什么声音?她怀着恐惧站起来轻轻开了一点门缝。

  她看见,李向前象死人一般横在门口。一股qiáng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她闭住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弯下腰,把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往房子里拖——门外一夜肯定会把这个醉汉冻死的。

  本来已经没一点力气了,但她仍然拼命把这死沉沉的躯体,拉到了房中的脚地上。李向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糊满了肮脏的呕吐物,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她现在开始连扯带剥,把他的脏外衣扔在一边。但她无论如何再没有力气把他弄到chuáng上去。她gān脆把他大chuáng上的被褥拉到地下铺开,把这个沉重而失去知觉的人硬拖进去。她给他盖好被子,又看见他脸上也糊满了泥土和脏物,就拿热毛巾给他擦gān净。她安顿他睡下后,就拉灭电灯,回到她的小chuáng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李向前醒来后,看见他睡在脚地上,身上还盖着被子。老半天,他才回忆起这以前的种种事情。他现在明白,他躺着的这个舒适而暖和的安乐窝,是润叶为他搞的。

  他的心“呼”一下热了!

  他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冲动地向妻子扑了过去。

  在他还没来得及搂住她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啪”地又挨了一记耳光。

  他象木雕一般呆立在脚地上,看见妻子把收拾好的一个提包拎在手上,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十六章

  如果不查看有关的统计数字,谁能想象来huáng土高原的千山万壑中,究竟有多少个村落和人家呢?旅人们!你们也许跑了不少路,但对这块和阳光同色的土地所留下的印象,恐怕仍然是豹之一斑。

  huáng土,这个名词在中国的史籍中早已有之。地质学研究表明,huáng土是第四纪陆相huáng色含石英、长石、云母等六十多种矿物的钙质胶结而成的粉砂质土状沉积物。在占全球陆地十分之一的huáng土覆盖面积中,我国包括陕西、山西、甘肃、青海、宁夏、河南、内蒙七省(区)面积就达五十九万平方公里;分布之广,堆积厚度之大,类型之完整,为世界所罕见。在我国,自西北向东南,戈壁——沙漠——huáng土,依次呈带状序列分布,因而在huáng土成因史上,被认为是由风力远距离搬运而来。另外还有水成和成土作用的不同学说。由于huáng土堆积物中蕴含着丰富的第四纪信息,有关的科学工作者往往有意识地把huáng土作为一个独特的研究对象——第四纪代表地球发展史上最新的一个纪。

  因为huáng土具有垂直节理发育、间隙性大和湿陷性等特点,所以遇水很容易流失、滑塌和崩解。在漫长的二三百万年间,这片广袤的huáng土地已经被水流蚀割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象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皱脸——每年流入huáng河的泥砂就达十六亿吨!

  就在这大自然无数huáng色的皱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横jiāo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连着一个接一个的村庄。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村庄实在没办法,就被挤在了gān山上;村民们常年累月用牲口到沟道里驮水吃,要么,就只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在那些远离jiāo通线的深山老沟里,人们谈论山外的事,就如同山外的人议论国外的事一样新鲜。据《huáng原报》的一则消息报道,某县一个偏僻村庄的几十户人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钟表!此种落后状况,恐怕让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的居民们都会大为惊讶的。不用说,这样的村庄,别说县里的gān部,就是公社gān部,通常也从不去踏个脚踪……一个星期以来,田福军已经走过三个这样的“死角”村子了。他不是专门来这些地方解决问题的,而是自己临时决定进行这次不在原工作计划内的造访。

  一个星期前,他到全县最偏远的后子头公社来检查工作,在偶然中发现这公社有四个村子,公社gān部们两眼墨黑,根本不知情——他们竟然没一个人去过这几个地方。据了解,去这些村庄别说汽车,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就是步行,也要翻山越沟在羊肠小道上走整整两天才能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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