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_余华【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华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喝一壶茶。”

许三观站在屋顶上说:“不喝茶,我刚上来。”

一乐将许三观的毛巾拧gān,捧在手里,过了一会儿又喊道:

“爹,你下来歇一会儿,擦一把汗。”

许三观蹲在屋顶上说:“我还没有汗。”

这时候三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一乐看到三乐过来了,就挥手要他走开,他说:

“三乐,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

三乐不肯走开,他走到梯子前扶住梯子。一乐说:

“现在用不着扶梯子。”

三乐就坐在了梯子最下面的一格上,一乐没有办法,仰起头向许三观喊:

“爹,三乐不肯走开。”

许三观在屋顶上对着三乐吼道:

“三乐,你走开,这瓦片掉下去会把你砸死的。”

一乐经常对许三观说:“爹,我不喜欢和妈她们在一起,她们说来说去就是说一些谁长得漂亮,谁衣服穿得好。我喜欢和你们男人在一起,你们说什么话,我都喜欢听。”

许三观提着木桶去井里打水,吊在木桶把手上的麻绳在水里在水里浸过上百次了,又在阳光里晒过上百次,这一次许三观将木桶扔下去以后,没有把木桶提上来,只提上来一截断掉的麻绳,木桶掉到了井底,被井水吃了进去。

许三观回到家中,在屋檐里取下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又搬一把凳子坐在了门口,他用钳子把一截粗铁丝弯成一个钩,又找来细铁丝将铁钩将铁钩绑在了竹竿的梢头上。一乐看到了,走过来问:

“爹,是不是木桶又掉到井里去了?”

许三观点点头,对一乐说:

“一乐,你帮我扛着竹竿。”

一乐就坐在了地上,将竹竿扛到肩上,看着许三观把铁钩绑结实了,然后他用肩膀扛着竹竿的这一头,许三观用手提着竹竿的另一头,父子两个人来到了井边。

通常只要一个钟头的时间,许三观将竹竿伸到井水里,摸索几十分钟,或者摸索一个钟头,就能钩住那只木桶的把手,然后就能将木桶提上来。这一次他摸索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没有钩住木桶的把手,他擦着脸上的汗说:

“上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四周都没有,这把手一定被木桶压在下面了,这下完了,这下麻烦了。”

许三观将竹竿从井里取出来,搁在井台上,两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摸来摸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乐扒在井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对他的父亲说:

“爹,你看我热得身上全是汗……”

许三观嘴里嗯了一声,一乐又说:

“爹,你记得吗?我有一次把脸埋在脸盆的水里,我在水里埋了一分钟二十三秒,中间没有换过一次气。”

许三观说:“这把手压到下面去了,这他妈的怎么办?”

一乐说:“爹,这井太高了,我不敢往下跳;爹,这井太高了,我下去以后爬不上来。爹,你找一根麻绳绑在我的腰上,把我一点一点放下去,我扎一个猛子,能扎一分钟二十三秒,我去把木桶抓住,你再把我提上来。”

许三观一听,心想一乐这崽子的主意还真不错,就跑回家去找了一根崭新的麻绳,他不敢用旧麻绳,万一一乐也像木桶那样被井水吃了进去,那可真是完蛋了。

许三观将一根麻绳的两头从一乐两条大腿那里绕过来,又系在了一乐腰里的裤带上,然后把一乐往井里一点一点放下去……这时三乐又摇摇摆摆地过来了,许三观看到三乐走过来,就说:

“三乐,你走开,你会掉到井里去的。”

许三观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许玉兰也经常对三乐说:“三乐,你走开……”

还有一乐和二乐,有时也说:“三乐,你走开……”

他们让三乐走开,三乐只好走开去,他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dàng,吞着口水在糖果店外面站很久,一个人蹲在河边看着水里的小鱼小虾,贴着木头电线杆听里面嗡嗡的电流声,在别人的家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他经常走着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了,然后就问着路回到家中。

许三观经常对许玉兰说:“一乐像我,二乐像你,三乐这小崽子像谁呢?”

许三观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在说三个儿子里他最喜欢一乐,到头来偏偏是这个一乐,成了别人的儿子。有时候许三观躺在藤榻里,想着想着会伤心起来,会掉出来眼泪。

许三观掉眼泪的时候,三乐走了过来,他看到父亲在哭,也在一旁跟着父亲哭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父亲的伤心传染给了他,就像别人打喷嚏的时候,他也会跟着打喷嚏一样。

许三观哭着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一个人哭得比他还伤心,扭头一看是三乐这小崽子,就对他挥挥手说:

“三乐,你走开。”

三乐只好走开去。这时候三乐已经是一个七岁的男孩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口袋里装满了小石子,走来走去,看到在屋檐上行走或者在树肢跳跃的麻雀,就用弹弓瞄准了,把小石子打出去,他打不着麻雀倒是把它们吓得胡乱飞起,叽叽喳喳地逃之夭夭。他站在那里气愤地向逃亡的麻雀喊叫:

“回来,你们回来。”

三乐的弹弓经常向路灯瞄准,经常向猫、向jī、向鸭子瞄准,经常向晾在竹竿上的衣服、挂在窗口的鱼gān,还有什么玻璃瓶、篮子、漂在河面上的蔬菜叶子瞄准。有一天,他将小石子打在一个男孩的脑袋上。

那个男孩和三乐一样的年纪,他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突然脑袋上挨了一颗石子,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又伸手在挨了石子的地方摸了一会儿,然后才哇哇地哭了起来。他哭着转过身体来,看到三乐手里拿着弹弓对着他嘻嘻笑,他就边哭边走到三乐面前,伸手给了三乐一记耳光,那记耳光没有打在三乐的脸上,而是打在三乐的后脑勺上。三乐挨了一记耳光,也伸手还给了他一记耳光,两个孩子就这样轮流着一个人打对方一记耳光,把对方的脸拍得噼啪响,不过他们的哭声更为响亮,三乐也在哇哇地哭了。

那个孩子说:“我叫我的哥哥来,我有两个哥哥,我哥哥会把你揍扁的。”

三乐说:“你有两个哥哥,我也有两个哥哥,我的两个哥哥会把你的两个哥哥揍扁。”

于是两个孩子开始商量,他们暂时不打对方耳光了,他们都回家去把自己的哥哥叫来,一个小时以后在原地再见。三乐跑回家,看到二乐在屋里坐着打呵欠,就对二乐说:

“二乐,我跟人打架了,你快来帮我。”

二乐问:“你跟谁打架了?”

三乐说:“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二乐问:“那个人有多大?”

三乐说:“和我一样大。”

二乐一听那孩子和三乐一样大,就拍了一下桌子,骂道:

“他妈的,竟还有人敢欺负我的弟弟,让我去教训教训他。”

三乐把二乐带到那条街上时,那个孩子也把他的哥哥带来了,那孩子的哥哥比二乐整整高出一个脑袋,二乐见了头皮一阵阵发麻,对跟在身后的三乐说:

“你就在我后面站着,什么话也别说。”

那个孩子的哥哥看到二乐他们走过来,伸手指着他们,不屑一顾地问自己的弟弟:

“是不是他们?”

然后甩着胳膊迎上去,瞪着眼睛问二乐他们:

“是谁和我弟弟打架了?”

二乐摊开双手,笑着对他说:

“我没有和你弟弟打架。”

说着二乐把手举到肩膀上,用大拇指指指身后的三乐:

“是我弟弟和你弟弟打架了。”

“那我就把你的弟弟揍扁了。”

“我们先讲讲道理吧,”二乐对那个孩子的哥哥说,“道理讲不通,你再揍我弟弟,那时我肯定不插手……”

“你插手了又怎么样?”

那个人伸手一推,把二乐推出去了好几步。

“我还盼着你插手,我想把你们两个人都揍扁了。”

“我肯定不插手,”二乐挥着手说,“我喜欢讲道理……”

“讲你妈个屁。”那个人说着给了二乐一拳,他说:

“我先把你揍扁了,再揍扁你弟弟。”

二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他边退边问那个孩子:

“他是你什么人?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他是我大哥,”那个孩子得意地说,“我还有一个二哥。”

二乐一听他说还有一个二哥,立刻说:

“你先别动手。”

二乐指着三乐和那个孩子,对那孩子的哥哥说:

“这不公平,我弟弟叫来了二哥,你弟弟叫来了大哥,这不公平,你要是有胆量,让我弟弟去把他大哥叫来,你敢不敢和我大哥较量较量?”

那人挥挥手说:“天下没有不敢的事,去把你们的大哥叫来,我把你们大哥,还有你,你,都揍扁了。”

二乐和三乐就去把一乐叫了来。一乐来了,还没有走近,他就知道那个人比他高了有半个脑袋,一乐对二乐和三乐说:

“让我先去撒一泡尿。”

说着一乐拐进了一条巷子,一乐撒完尿出来时,两只手背在后面,手上拿了一块三角的石头。一乐低着头走到那个人面前,听到那个人说:

“这就是你们大哥?头都不敢抬起来。”

一乐抬起头来看准了那个人脑袋在什么地方,然后举起石头使劲砸在了那人的头上,那个人“哇”的叫了一声,一乐又连着在他的头上砸了三下,把那个人砸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一乐看他不会爬起来了,才扔掉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对吓呆了的二乐和三乐招招手,说:

“回家了。”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丝厂许三观的儿子砸破脑袋了,听说是用铁榔头砸的,脑壳上砸出了好几道裂缝,那孩子的脑壳就跟没拿住掉到地上的西瓜一样,到处都裂开了……听说是用菜刀砍的,菜刀砍进去有一两寸深,都看得见里面白花花得脑浆,医院里的护士说那脑浆就像煮熟了的豆腐,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陈医生在方铁匠儿子的脑壳上缝了几十针……那么硬的脑壳能用针缝吗……不知道是怎么缝的……是用钢针缝的,那钢针有这么粗,比纳鞋底用的针还要粗上几倍……就是这么粗的钢针也扎不进去,听说钢针用小榔头敲进去的……先得把头发拔gān净了……怎么叫拔gān净?是剃gān净,又不是地上的草,那脑壳本来就裂开了,使劲一拔,会把脑壳一块块拔掉的……这叫备皮,动手术以前要把周围的毛刮gān净,我去年割阑尾前就把毛刮gān净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他们说:“方铁匠的儿子被陈医生救过来了,陈医生在手术室里站了有十多个小时……方铁匠的儿子头上缠满了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一个鼻尖和大半个嘴巴……方铁匠的儿子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在病房里不声不响躺了二十多个小时,昨天早晨总算把眼睛张开了……方铁匠的儿子能喝一点粥汤了,粥汤喝进去就吐了出来,还有粪便,方铁匠的儿子嘴里都吐出粪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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