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仇恨是一种悲剧式的壮丽感情。它使人自我感觉正义、神圣、使命所驱。不是你咬我一口,我必定还你一牙的仇恨,那是低级的动物式仇恨。更高和纯的仇恨是与生命俱在的,它博大得可以没有具体敌对面。就像人的博大却无处施予的爱。这种最高的仇恨可以被许多年地封在那里,黑暗一片,人甚至从不意识到它的存在。而这片黑暗终于决口,淹没整个思维和理性时,人要做的,不再是有目的的毁坏;人是为了完成一次感情的壮举。所有的烧、砸、杀、jian,都是渠道,作为这片黑暗流散输出的渠道。最初使敌对意识崛起的东西,此时已渺小得近乎消失。人渐渐陶醉在毁坏和残忍制造的壮观中。等同于到了失魂落魄地步的家,仇恨此时变成了纯粹的感情的自我完成和自我满足。人看着某人在自己手下坍塌时感到性高cháo般的欢乐。

童年时我看见了那种叫做“文革”的性冲动,以及那种叫做“造反”的性高cháo。仇恨使人的面孔变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满足和销魂。

你最好把脸从窗口挪开。好的,放下窗幔是个好主意。别去理会两个看门人的叫唤。

他们在叫什么?躲一躲,避,快逃?你是对的,从来不逃。

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知道满街的人将对你做什么。我的确知道。正如我的后人必定知道我的下一步是什么,或别人下一步将对我做什么。这些电视上的光头青年们将对我做什么。他们对我们的仇恨坦dàng公然,诚恳地威胁了他们要对我们所做的事。个体是什么事还不知道。我们这些离乡背井的第五代华人在等着,像你此刻一样在等看。

让我们都屏口气,听听人们的铁蹄到了哪里了。听听,有人在讲你的坏话。说这个城市有两gān多八岁到十四岁的男孩堕落在你手里。那个引起血战的中国婊子一步登天,居然身价比白种婊子还贵十分钱!她那著名的温柔不就是无耻?她一视同仁地接受每个男人,弄得贵贱文野都没了,这不是最原始的无耻?这不是让整个城市返祖的无耻?

你chuī你的箫吧。我听迷了。你chuī得空空dàngdàng,我却听得心事满腹。

人的铁蹄在朝我们来了。

无数的脚踩在满街衬衣内裤上。风骚和无秩一下子败露了。这个城一碰到如此动乱总能到处见到脏内衣。洗衣价格在一八七。年等同于新衣。中国的洗衣商们忙不过来,只好把脏内衣用船送到中国去洗。三个月后,衣服万里迢迢地回来,却找不到主了。一些人已离开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更名改姓变成了另一些人。衣服就进了当铺。因此洗衣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数人买一件弃一件,平日不显什么,一到天下大乱,人们烧这个抢那个,在整个城翻箱倒柜的时候,所有被弃的肮脏内衣都浮上大街表层,连后来赶到治乱的警察们的马蹄子也踏得有一声无一声。

纠缠不清的脏内衣使人的仇恨又高涨一层。满街不可名状的纷乱提醒人们,唐人区永远是这样脏乱。他们心情好时把唐人区的脏乱看成情调,把它当人情味来接受。或者编出一些不甚刻薄的笑话来打趣这份脏乱。笑语从你的时代传到我的时代。

脚步终于到了你的楼下。你让箫音滑落,抬起头看着我。你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只有后人才弄得清。两个守门人将大门拴住,并用脊梁抵在门上,闭着眼,外面的脚踢一记,他们全身震一震。他们的刀都扔了,刀是不能对洋人举的,否则杀死杀活都要给送去套绞索。

你只是这样看着我,未沉杳的箫音在我头上绕着。我当然已从一百多年的口传书记中了解到这些人对你做了什么。但你怎么会相信我?我怎么能让你相信人的这股发散开的遮天蔽日的仇恨?

就像电视上光头青年的仇恨,那样的深沉阔大而毫无私欲。

昨天我离开你之后,偶然打开电视。偶然撞上一场仇恨座谈会。一群青年人大约二十岁到三十岁,头剃得极端彻底,泛着铁青色。他们面色煞白,透着庄严。他们中也有四五个女性,眼神同样寒冷。那些露出的四脚上刺有法西斯图案。他们非常着重地宣布了对亚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种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我被这仇恨的分量和纯度震撼了。

你知道,假如我不那么震撼我一定会打电话到电视台,参与提问。

屏幕上所有的观众也像我这样被震得不轻,几乎带着敬意地问:为什么呢?

光头青年们淡泊地笑笑,说他们并不需要解释,以求得谅解。

一再的追问之下,他们中一个男青年说:你们这些有色人种可以活,我们并不要你们去死,我们只要你们别在我们活的地方活。给我们一片纯的天和地,让我们别看见你们,忍受你们。他声音低沉,带着永恒的冷酷。

一个亚洲女学生说:为什么要忍受我们?

一个非洲男青年说:难道事实上不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忍受你们?!

亚洲女学生变得十分动感情:我们有什么罪行需要你们忍受呢?你们和我们,在哪里结下了仇恨呢?我们从来不认识彼此!

脸色过白的光头青年说:我们假如不忍受你们,仇恨就会失控,这对你们不利。我们将要有块土地,与你们彻底隔绝,那时我们就不必再忍受你们了。

女学生仍问:我们惹过你们吗?我们都在安分守己地生存,为什么你们要忍受我们?

光头青年: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忍受你们。女学生:我们不愿意仅仅被忍受!

光头青年无奈地傲慢地笑了。良久,他等观众的吵闹平息下来,更郑重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忍受。我们将做一些重要事情。

他胸有成竹地拒绝回答观众们,那些重要事情是什么。他那样明显的威胁使我感到不安之极。他就把我们留在这悬而未决的威胁中,结论性地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就是仇恨你们。

我告诉你,扶桑,这样的人一直从你那时活到现在。他们的仇恨不需要传宗接代就活到了现在。

人有这个需要去仇恨。仇恨像信仰和理想一样使人创造奇迹,创造伟大的忠贞和背叛。

让我们看看这些仇恨的人要拿你怎样。那些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他们要把你拖往何处呢?这二三十个男人听着你遍体的绫罗撕碎的声响,看着你在推来搡去中跌撞如醉。

有人说:看她的脚!她的脚是chūn药!她让这里的风化坏透了!

这是一段最黑的路面,煤气灯全碎完了。我看清了,它是一辆没了马的马车。

你被拖了进去,他们轮流钻进帘帐。

你没有救命救命地喊,没有去抓去咬。你的手向他的上衣摸去,在他狂躁的耸动中,你用牙咬掉他胸前的纽扣。

你没有骂他们畜牲野shòu,你仍向着一片虚无张开你的身体。你尽量地一次次开放,只是在两只拳头中握着满把的纽扣。

警察的马队赶到时,你两只手满是大大小小的纽扣。天亮了,火熄了。你将这些纽扣全搜集起来,带回了你一片láng藉的小楼。你把所有纽扣放进一只空粉盒,关上盒盖,晃了晃,听它们沙沙的撞击声。你从来没有这样奇怪的眼神。

唐人区一早便恢复了它的生命,一天生意也不愿丢。

一种稀里糊涂的和解已形成。而你的眼神让我想起疯人在苦苦思索时那吵闹的哑然。

从此,当你独自一人时,你拿出这盒子,将它在耳畔沙沙摇晃。你似乎在晃一个不肯给予回答的人。

让我用什么来把这个概念向你解释清楚?这个——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以bào力来占有你——可怕的字眼****向你讲清呢?

那些****者已恢复了有头有面的生活了,他们在穿衣或脱衣时发现一枚纽扣的失踪,也像你一样,他们刹那间陷在一个谜中。

黑暗中,克里斯发现自己汇集在一个人群里。有人骂着谁:撕了她!撕了它!撕了它!

这是gān什么?克里斯揪着一个哗啦啦地抽着裤带的人。

gān什么?gān完你就知道gān什么了?放开我!你这小屎蛋儿!

揍死他!这小屎蛋也想挨操!放开我放开我!

你这huáng面孔婊子的情人儿!你才是huáng面孔婊子的情人儿!揍死这小屎球儿!

你才是huáng面孔婊子的情人让我把这小屎球儿一块操死!克里斯从来没见过如此的黑暗。人们在急促地做着一件重要的事情,火气都大得吓人。这无出路的乱和黑暗使克里斯只听见天地间一股粗重的喘气。费了半天劲,他才弄明白那是自己的喘息。

大勇走过唐人区烧塌的房,走过地上厚厚一层烧黑的海蛎,然后走过窑姐们的裹脚条,绣鞋,一片一片碎了的彩色绸衫。

两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抬出一盆刚磨出的豆浆。茶馆老板正在大声骂一个伙计,伙计挤眉弄眼却无声地还嘴。一个巷口走出个倒马桶的人,一手拎三只马桶。

大勇对茶馆老板说:去,煲些茶来我喝。老板对伙计说:去,煲些茶来。

伙计说:你不知啊?茶壶昨晚都拿去打鬼佬啦。

竹器作坊最忙:所有jì馆的灯笼都给白鬼们毁了,他们要扎糊出几百只去添补。

大勇牵着马,四处看着:这里安宁得像台风扫dàng之后。所有的垃圾都沉淀了,生机在一点点抬头。这个早晨只是比往常来得晚些。

昨天见火光时,大勇正在海湾东岸。那时火还没烧得不得了。这个城市见火光是三天两头的事。连他自己都是放过几把火的人。他也没多想什么,进了拍卖场地。

女仔们已脱净衣服,一个个过秤。三叔公伸手捏捏胳膊和腿,随口评价肉的虚实。

大勇坐在靠墙一把椅子上,刚抽完雪茄。他已不嚼烟草了,因为时髦人都不嚼它。再说腰问缀一个贵重的雪茄剪子,便又给全身添一件首饰。他收起雪茄,抬头见女仔群落里有个稍显高壮的女仔,他盯她一眼。

那女仔有十七八,明显在躲他的盯视。

大勇说:三叔公你给她们一人喝了三斤水。哪里是水?三叔公说:她们喝掉我三大盆粥!在船上两个月没得一口粥喝。

大勇正用一根发丝在牙缝里拉扯。随发丝的移动,他变换嘴的位置和形状。他眼还跟着高个女仔。拉扯过,他顺着牙缝舔上去,感觉那剔透清慡。

三叔公罗里八嗦地怜惜着:可怜也,风bào恶哟,一船就剩这十二个了。薯仔都生芽,饿死的也不少……

十二个?大勇说:这里是十三个。

三叔公眼神一错:哦?多一个好啊,比少一个好!

三叔公给挤做一团的女孩们扑打几下蒲扇,怕蚊子落在那些光肉上。

大勇叫三叔公把那高个女仔搁回秤上再称一回。女仔闭上眼吊住秤钩,下唇给咬进嘴里。大勇走到秤跟前,看看秤上的分量,说:这个我见过。

女仔垂着的眼皮一跳。大勇说:你看她懂英文。女仔眼皮又跳一下。

大勇对一个抬秤的汉子说:找陈瘸子去。快些。叫他赶紧把上回的红盖头找出来,喜堂也摆好。上次那个跑了,我赔个更靓的给他!这回拜堂前就把她腿打瘸,打得跟陈瘸子一样高一脚低一脚,她就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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