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沈红霞这时看见毛娅马鞭上有个东西一闪一闪。那是个锃亮发红的铜弹头。叔叔跟她们讲过,他每次击毙死囚后,怎样用小刀将弹头从尸首里拔出。原来是金huáng的弹头,弄出来全变成永不褪色的红色。叔叔有一肚子耸人听闻的故事,有一大堆令人惊讶的纪念物。她立刻明白毛娅心目中的对象是谁了。

在这之前,叔叔刚来当指导员那会儿,她曾在张红李红赵红的马鞭上看见这种红弹头。沈红霞突然感到一阵忧虑。这个集体就要被一种难以避免的东西弄得涣散了。瞧着吧!她极目处,是黑一块白一块的残雪。

初chūn时班里添的孩子并不麻烦谁。他一哭,人们就学马叫哄他。柯丹用块长条布把他吊在自己胸前,像袋鼠那样活动自如,照样gān着日常的一切。似乎孩子仍囿于胎膜中,只是由腹内移至腹外,因此他对这状态是习惯的。孩子不像正常婴儿那样有数不清的尿片,柯丹有个绝妙的办法。她将细腻gān慡的沙土装进一只布口袋,掖在孩子裆下。每天只需将布袋里溺湿的沙倒出去,换上新的,那些沙被太阳晒gān还可以再用,沙土被太阳一晒就洁白,并始终保留一股暖气。至于布袋上会留下什么污渍,柯丹不在乎,晒gān它用手搓搓,一样柔软清洁。柯丹在gān缩,孩子在膨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班长成了另一个女人,因为她已不再魁梧。

大家对孩子最热衷的是取名儿,每天都有人拿新名字唤他。但柯丹只说,等指导员回来再说。许多事在默默地等指导员叔叔:红马丢失;那头随时会追人的驴;还有姆姆身后的两只崽子,要等指导员回来识辨它们后,再来处置它俩。叔叔离开后的十个月,她们才发现对他早就暗存的依赖,其实整个冬天她们都驻扎在离场部很近的地方。

冒充狗崽来到此地的两只小láng崽已长得威风凛凛。一只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另一只渐渐褪尽杂毛,变得浑身纯黑。

你见过纯黑的láng吗?那你可真缺见识。如今天然动物园里匆匆忙忙跑着的那种东西其实已不是真正的láng了。

牧马班的姑娘管灰色的那只叫憨巴,管黑的叫金眼。其实金眼的眼只稍许亮些,但嵌在一片黑丝绒般的底色上显得极华贵。老狗姆姆留神它们的每一点变化,它时而欣慰时而悬心。它们的形体动作与狗已别无二致,但偶尔一两瞥目光,却使姆姆看到鲜明的种族分歧。一次,它俩钻进马群,一匹出世不久的小马驹本能地惊跳起来。它俩闷声不响地在马驹旁踱来踱去,样子有点异常。但姆姆一唤,它们立刻跑回来了。姆姆从它们的眼睛里看到贪婪和野性,它担心那终究是祸根。

但人们还毫无警觉,拿它们当挺不错的狗。每当看见它们扑向食物的敏捷劲与主动劲,姆姆就想,它们不由自主地原形毕露了。一种劣根在暗中控制他们,姆姆对那股源远流长的控制无能为力。

人们不知道它们的身世。姆姆一见它们钻进帐篷便暗暗盯梢。它感到自己或许正在对人类进行犯罪,将人类对头的两个间谍安插了进来。尤其当它们凑近那个婴儿东嗅西嗅时,姆姆随时准备扑上去救急。婴儿已会呀呀自语,偶尔被放在地铺上,两只粉红色的小手总要从襁褓里伸出来。憨巴一见那肥嫩的手就两眼发直;金眼竟伸出舌头,在那小手上舔了几下。姆姆把它俩哄开了。但婴儿却从此认识了金眼,每当它过来,他准伸出手,让它舔。一舔,他便格格地冲它笑。有时,人们竟不用照管他,只要金眼坐在他身边,他绝不哭闹。姆姆不知这种人láng共处的前景是否乐观。

人们越来越喜爱憨巴和金眼了。憨巴会捕兔,看它灰色的身影像一道晦暗的光在草地上闪,那灵活与凶猛看上去真带劲;然后它便上贡般将猎获物放到人们面前,带点阿谀地接受人们的赏赐与爱抚。

chūn天最后一场雪下得十分铺张。许多早出巢的马jī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冻僵了翅膀,坠落下来,一清早,刚撩开帐篷门,就有人欢叫:瞧,狗叼回来什么了!姆姆带领金眼和小憨巴将半死的马jī叼回,在门口排放着。姆姆注视着憨巴憨中藏jian的脸。

姆姆清楚地看到憨巴背地里是怎样一副嘴脸。它发现头一只马jī时,竟一声不响地叼起它就跑。当姆姆尾随它钻进矮树丛时,见它正飞快地撕扯着马jī的羽毛。它的动作十分娴熟,完全是个老练的贼胚。姆姆颓然地看着它饱餐,看着它本性大发作。它看见的是一只复原的láng,似乎从未吮过它的rǔ,从未受过它忠与善的教化。姆姆跑开了,但从此它心里有了数。而人们却对它赞不绝口,它在人们的抚爱下千娇万媚。倒是金眼毫无邀功请赏的表示,它远离那堆战利品,不动声色,那种冷酷与孤独纯粹是láng所特有的,它将láng本质里那一点点高贵放大了。人们没有注意金眼,尽管真正忙碌了一个清晨的是它。

柯丹偶尔从满地肥大的马jī上抬头,目光与金眼相触,她浑身一麻。这只皮毛漆黑、不明身份的畜生活脱是头良种láng。只有láng才有这样惨淡而残忍的眼神。大家正热闹着:整马jī喽,打牙祭哟。她却惊然搂紧怀里的孩子,因为金眼曾常常伺在孩子身边,她害怕至极。

她把这疑虑对大家说了。她们正拔得jī毛满天飞,说:“咋会?好多次帐篷里没人,只有金眼守着娃儿。哪有搁着现成的娃娃不吃的láng?再说这些马jī,它们碰都未碰。”

柯丹说:“不对头不对头。头一次在草垛里看见它们,我就怀疑它们不是狗。你们懂个屁,你们见的狗还没我见过的láng多。”

“未必姆姆这条老狗连láng都不认得?班长,姆姆见的狗恐怕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不信等叔叔回来看,它们是láng是狗。”

柯丹不再说什么,这桩悬案留给叔叔断去。但她再也不敢把孩子留在帐篷里,终日牢牢拴在身上。有回砍黑刺,她将娃儿连同羊皮襁褓挂在树枝上。宽布背带兜住襁褓成了个悬空摇篮。她将砍下的刺巴分几回运送。头一次回来,见孩子纹丝未动。第二次走到途中遭了大风大雨。她扔下刺垛子骑马返回,见很远的地方有条黑影倏然闪过。金眼。她心一沉,驱马加速。风是逆向刮来,两脚几乎被扯成横的。草地上这种阵头雨虽下不长,却猛得如同抽风。马被雨抽得晕头转向,充满牢骚,居然掉转头顺风跑去。柯丹只得跳下马徒步赶路,风雨jiāo加中她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她预感要出祸事了。

她赶到时,地上的水已漫过脚踝。孩子却不见了。宽布带仍系着死结,但那树桠却已折断,耷拉下来,茬口粉生生的。金眼这láng!它早就等着这天。柯丹浑身上下滴着水,心里空空的,整个人似乎正在融掉。她急匆匆寻找,终于从水里摸到那把很有分量的砍刀。

她连个帮手也找不着。除了出牧人员,剩下的姑娘中午就出发去场部看《英雄儿女》。她只有一个人来进行这场恶斗了。她本来也想随大伙去看电影,但她们一致认为携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有损集体名誉。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百看不厌的《英雄儿女》,却仍没保住孩子。直到午夜她仍在草地上狂乱地寻找,见什么砍什么,砍刀已被她砍小了一半,她筋疲力尽却力大无穷。当姑娘们哼着电影插曲归来,一个个被她拎下马。“给我找孩子去,”她歇斯底里地嚷,“娃儿没了!”

“孩子没了。金眼是头吃人不吐骨的láng。我恨不得也砍你们几刀。当时是你们把它窝藏下来的,你们这些帮凶。”

她们分头找,直找到天色微白。有人说,“我好像听见娃儿的哭声。”有人说,“明明是娃儿在笑。”柯丹怒道:“扯你妈的淡。”其实她也听见了,或许听得比别人更清晰更真切,但她不敢信。一想到金眼凶相毕露的脸,她一点幻想都不抱。眼前是她们的帐篷。姆姆与憨巴卧在门口,独独不见了金眼。几乎所有人都肯定,孩子完了。金眼就此消失,带着它的血债逃亡了;而帐篷里却正藏着一个神话,待她们一撩门帘就揭晓。

人们轻轻抽了口气。

孩子无恙地躺在柯丹的铺上。金眼紧挨着他卧着,与他头靠头。羊皮襁褓全散开了,孩子将全身袒露给金眼。

柯丹感到孩子突然长大了,那块羊皮被他蹬开,就不可能再包住他。羊皮gān慡,并毫无泥渍,明明下过一阵邪雨,金眼用什么办法把孩子完好地搬运回来,谁也想不透。

从此憨巴和金眼血统中的疑窦被一笔抹去;而叔叔一见它们立刻拔出枪来。

它们是姆姆的奶喂大的,就是láng也喂成狗了,柯丹掰着叔叔的手腕,想夺下枪。叔叔动也不动,他的手腕就是枪本身或说枪的一部分。他龇出纯银的大板牙,任她扳。

“你疯疯癫癫还像个班长吗?”

柯丹渐渐冷静了,扯平衣服,理理头发。这时帐篷里传出孩子的呀呀声。“是娃儿?”他扫了每个姑娘一眼。

每个姑娘都把娃儿的来历讲了一遍。

每个姑娘又把金眼救娃儿的经过讲了一遍。

叔叔的枪仍是举起、放下,放下举起。

金眼并不知道自己已走进了叔叔的she程,它坦然地用一双并不太亮却相当纯正的金色眼睛望着黑而深的枪口。叔叔在听每个姑娘讲述,听上去完全像瞎编的故事,同一个故事被讲出若gān不同来,因此格外像胡诌。打动叔叔的不是故事,而是这黑东西本身。叔叔在击发的瞬间看见这双眼确实像足赤的金子,不很亮,但很沉。

叔叔马马虎虎抹了抹枪,把它收起来。金眼这才站起,抖抖身子,下颏显得那样有力,只有láng的下颌才能承受一个孩子的重量。他转身进入帐篷的时候,看见了被人们讹传的孩子。实际上就是一个挺普通的小男孩,一丝不挂,好让人验证他一切地方都正常。

柯丹在吃饭的时候说,“娃儿一百四十一天了,谁给起个好名字。过去起的那些都不算数。”大家七嘴八舌,又去翻全班唯一的字典。柯丹说,“不行不行,仍是没一个好的,重来。”叔叔忽然插嘴,“就叫布布吧。”

“布布是什么意思?古里古怪又绕口。”大家齐声反对,一点革命内容的深刻含义都没有。

叔叔咯吱吱地嚼着一个新来的姑娘的橡皮筋,咂着酒不讲话了。柯丹一拍大腿:“就叫布布。”她看了叔叔一眼,把心领神会的笑意藏在粗黑的睫毛下。布布好,布布这名字的好处你们才不懂呐。

这时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娃一觉醒来。有人不服,把起初那些好名字轮着喊了一遍。红亮、红兵、红星、红卫……他毫无反应。最后柯丹轻轻地喊了声:“布布!”

他一下回过头。一百四十一天的男孩猛地之间知道这世上从此正式有了个叫布布的人。就在布布回头的瞬间,所有人心里都悸动一下。这娃儿长得像谁?绝不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肯定有据可查。孩子正危险地蜕去婴儿千篇一律的外膜,无论父系或母系的特征都在一点点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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